陆昭回到府中已是深夜,烛火在案上跳了两下。他脱下外甲挂在架子上,手指扫过内衬缝线,几粒金麦种子还贴在那里。他没取下来,只把竹简摊开,提笔写起章程。
城外的石碾还在响,百姓连夜打麦。这声音传不到书房,但陆昭知道它在。他写了半宿,定下《夜学章程》:十六岁以上寒门子弟皆可入学,官府供灯油纸笔,每月策问考核,优者补吏员缺。
天刚亮,告示就贴满了邺城四门。
晌午时分,报名的人排到了街尾。老儒生被请来教《孝经》《论语》,甄氏账房拨出十人兼授算术。三百名额一个时辰报满,还有人站在门外不肯走,说晚一天就少学一天。
傍晚,陆昭换了一身素袍,步行去了城西学堂。
屋子里挤满了人,大多是青壮,也有白发老农蹲在角落。油灯昏黄,照着一张张绷紧的脸。没人说话,连咳嗽都压着嗓子。
陆昭没上主位,站在台阶下和众人一起听讲。老儒生念完一段《论语》,抬头见太守立在底下,手忙脚乱要行礼。陆昭摆手:“今日我也是学生。”
全场静了片刻,有人低头笑了,有人眼眶发红。
课罢,陆昭留下与几个学子说话。问他们识字多久,家里几口人,种不种金麦。有个少年答得利索,说是流民出身,靠捡柴火换纸笔。陆昭记下了名字,回头让人送两本新册子去他家。
回府路上,赵云的名字在他脑子里转了一圈。这孩子沉稳可靠,若将来办武学堂,统领教习非他莫属。但他没下令,只把念头压进心底。
入夜,书房灯又亮起来。
陆昭正翻农书,门外传来通报:“荀攸求见。”
他抬眼看了看沙漏,已近二更。这种时候来访,要么是急事,要么是故意选这个时候。
“请进来。”
荀攸穿件旧布衣,身形清瘦,脸上带笑,行礼也不拘泥。陆昭让他坐下,自己仍站着批公文,像是没当回事。
“太守日夜操劳,百姓有福。”荀攸开口。
“你要是为夸我而来,可以回去了。”陆昭头也不抬,“我没空听好话。”
荀攸一笑:“我是来谈南匈奴的。”
陆昭这才抬头:“说。”
“袁绍刚退兵,军心未稳。南匈奴近年受鲜卑挤压,急需粮草马匹。不如我们暗中联络单于,许以金麦种子和铁器,诱其南下袭扰袁军边境。”荀攸语速不快,条理清晰,“袁绍必分兵抵御,届时我们坐收渔利。此谓驱虎吞狼。”
陆昭听完,慢慢放下笔。
他走到窗边,看着外面的月光。院子里那棵老槐树影子横在地上,像一道裂痕。
“好计。”他说。
转身拍案:“此计若成,袁绍必自食其果!”
荀攸拱手:“太守明鉴。”
“你从哪儿来?”陆昭忽然问。
“颍川。”
“为何投我?”
“天下英雄,唯使君能安民。”
陆昭笑了:“这话我听过不少次。上次说这话的人,三个月后偷了军粮跑了。”
荀攸不动声色:“我不是他。”
“我知道。”陆昭点头,“你比他聪明。”
他走回案前,亲自倒了一杯茶递给荀攸:“今晚这番话,值一杯茶。明日我会召幕僚议事,你可当众再述一遍。”
荀攸接过茶,喝了一口,告辞离去。
门关上后,陆昭脸上的笑也收了。
他吹灭一盏灯,只留桌前那盏。然后敲了三下桌面。
暗处走出一人,影堂统领。
“从现在起,荀先生的一举一动都要报我知晓。他见谁,说什么,吃什么,看什么书,全都要记下来。”陆昭声音很轻,“他的仆从也要查,过去三年的往来信件,挖出来。”
“是。”
人退下后,陆昭坐回案前。
他拉开抽屉,取出一块玉片,放在灯下。这是传国玉玺的残片,边缘参差,纹路模糊。他已经收集了七块,拼出了小半印面。
窗外月光照进来,落在玉片上,反出一点冷光。
他盯着看了很久,低声说:“英雄豪杰皆可用,唯‘忠’字最难测。”
第二天一早,甄宓派人送来一批新纸笔,附信说夜校算术课缺教材,建议刻印《九章算术》节本。陆昭批了个“准”字,让文书送去工坊。
他又调了两名老兵去学堂值守,防着有人混进去闹事。虽然现在没人敢动他的政令,但防一手总没错。
午后,他命人绘制南匈奴与袁绍边境的地图,挂在书房墙上。标出几个关键关隘,用红笔圈了雁门、平城、善无三地。
傍晚,荀攸又来了。
这次是应召议事,带着一份更详细的策文。他当着几位幕僚的面重述“驱虎吞狼”之计,条分缕析,连最谨慎的主簿都点头称是。
陆昭听完,点头:“此计可行。暂列备用,待时机成熟再议执行。”
没给肯定,也没否决。
散会后,荀攸离开衙门,步行回家。他住的是城东一间小院,院墙矮,屋瓦残破。仆人是个哑巴少年,只会端茶扫地。
影堂的人跟在他身后三个街口,换了三拨人。
当晚,陆昭在书房拆开一封密报:荀攸昨夜写了一封信,内容未明,今晨交由仆人送往城南驿站。收信人姓名被墨涂去。
他把密报烧了。
然后翻开账册,核对夜校开支。灯油昨日用了十八斤,纸张发放二百三十张,饭食补贴三十七人。他一笔笔看过,划掉一处多报的炭薪费用。
三更天,他起身活动肩颈。走到墙边看地图,手指顺着边境线滑动,停在平城。
那里是袁军屯粮重地。
他转身回到案前,把荀攸的策文抄了一份,封进暗匣,锁进柜子底层。钥匙随身收好。
最后一盏灯还亮着。
月光斜照进来,案上的玉片拼合得多了两块,蟠龙的左爪隐约可见。陆昭伸手摸了摸那道接缝,指尖有点凉。
院外传来打更声,三长一短,已是四更。
他没睡,坐在灯下继续看农书。书页翻动的声音很轻,像风吹过麦田。
屋檐滴下一滴水,砸在石阶上,碎成几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