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同光告知柴明等人埋骨之地的消息,如同在使团中投下了一块巨石。宁远舟强撑着病体,立刻下令队伍改道,前往不远处的落鹰峡。没有人提出异议,即便是最讲究行程规矩的杜长史,此刻也只是沉默地捻着胡须,眼中带着唏嘘。
落鹰峡,地势险要,两侧山崖陡峭,仿佛巨鹰敛翅。峡谷中风声呜咽,更添几分苍凉与肃穆。根据李同光提供的略显模糊的位置,宁远舟、钱昭、于十三、孙朗以及另外几名六道堂的老兄弟,寻到了一处相对平缓、背风的坡地。那里杂草丛生,与周围环境并无二致,若非有人指引,绝难想象脚下竟埋葬着曾经鲜活的生命。
没有多余的仪式,也没有呼喊名字。宁远舟脸色苍白,额角沁出虚汗,却第一个拿起工具,沉默地开始挖掘。钱昭紧随其后,这个一向冷硬的汉子,此刻眼眶泛红,每一次下铲都带着沉重的力度。于十三收起了惯常的玩世不恭,抿着唇,动作迅速而精准。孙朗更是如同发泄般,奋力挖掘,泥土飞溅。
如意扶着身体尚未完全康复的杨盈站在稍远一些的地方,默默注视着这一切。凌尘则独自靠在一块远离众人的山岩旁,目光淡漠地扫过那些忙碌而悲痛的身影,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仿佛眼前的一切与他毫无关联。
随着挖掘的深入,一些残破的、带着暗褐色污迹的布料碎片,以及零星的白骨,逐渐显露出来。没有棺椁,没有标记,只有黄土掩埋的残酷现实。空气中弥漫开一股难以言喻的、混合着泥土和岁月的气息。
当第一具相对完整的骸骨被小心地清理出来,从那残破的衣物碎片中,钱昭颤抖着手,捡起一枚被泥土半掩的、刻着“天道”二字和特殊编号的腰牌时,这个硬汉终于再也忍不住,发出一声如同受伤野兽般的低吼,泪水混着脸上的泥土滚滚而下。那是他熟悉的兄弟!
紧接着,第二具,第三具……更多的骸骨和代表着六道堂身份的信物被找到。每一件信物的出现,都像一把钝刀,在在场每一个六道堂旧人的心上反复切割。宁远舟死死咬着牙,握着工具的手青筋暴起,身体因虚弱和巨大的悲痛而微微颤抖,但他没有停下,仿佛只有通过这机械的劳作,才能稍微宣泄那几乎要将他吞噬的痛楚。
于十三抹了一把脸,不知是汗水还是泪水,他哑着嗓子,低声道:“柴哥……还有小五,阿斌……他们都在这……”
所有的骸骨被小心地汇集到一起,已然无法分辨彼此。众人寻来干燥的柴火,在坡地上堆起一个高高的柴堆,将那些骸骨与残破的衣物、辨认出的信物,一同郑重地放置其上。
宁远舟接过火把,他的手在微微颤抖。他望着那堆砌着兄弟骸骨的柴堆,眼前仿佛又浮现出昔日并肩作战、把酒言欢的场景,最终,却都化作了眼前这冰冷白骨。他深吸一口气,将翻涌的血气与泪意强行压下,沉声道:“兄弟们……宁远舟……来接你们了!且再稍待些时日,待我等完成使命,必带你们……回家!”
话音落下,火把被掷于柴堆之上。干燥的柴火遇火即燃,橘红色的火焰迅速升腾,噼啪作响,逐渐将那一切残骸与过往吞噬。浓烟滚滚而起,直上云霄,仿佛要将这无尽的悲愤与思念,传达给九天之上的英灵。
就在这时,一直在一旁静默观礼的杨盈,忽然挣脱了如意的搀扶。她整理了一下自己的衣袍,面色肃穆,一步步走到那熊熊燃烧的火焰前,在所有人惊愕的目光中,撩起衣摆,竟对着火堆,双膝跪地,深深地叩拜下去。
“诸位英雄,”她的声音清脆,却带着与她年龄不符的沉重与坚定,“孤,杨盈,代大梧皇室,代皇兄,拜谢诸位忠勇!尔等为国捐躯,血洒异乡,此恩此德,我杨氏皇族,永世不忘!孤在此立誓,必当竭尽全力,迎回皇兄,止戈休战,让我梧国将士,再无埋骨他乡之憾!”
她的话语,清晰地回荡在寂静的峡谷中,伴随着火焰的燃烧声,敲击在每个人的心上。杜长史见状,也连忙躬身长揖。钱昭、于十三等人看着跪地叩拜的礼王,看着她那尚显稚嫩却无比认真的脸庞,心中那巨大的悲痛,仿佛找到了一丝慰藉与寄托。至少,他们的牺牲,并非无人铭记,并非毫无价值。
宁远舟看着杨盈的背影,眼中情绪复杂万分。他上前,轻轻将杨盈扶起,低声道:“殿下,请起。兄弟们……受不起。”
杨盈站起身,眼中亦有泪光闪烁,她看着宁远舟,又看向那熊熊火焰,轻声道:“远舟哥哥,他们受得起。是我们……来得太晚了。”
火光映照着一张张悲恸而又坚毅的面庞。这一刻,无需多言,一种共同的信念在众人心中愈发清晰、坚定——必须成功!必须迎回梧帝,必须止住这无休止的战争!唯有如此,才能告慰这些为国捐躯的英灵,才能避免更多的悲剧发生。
而要实现这个目标,眼下看来,与那位提供了埋骨之地、手握实权的长庆侯李同光合作,似乎是唯一可行且必要的选择。即便之前有再多冲突与不快,在更大的目标面前,个人的恩怨似乎都不得不暂时搁置。
李同光并未参与挖掘与火葬,他一直远远地骑在马上,立于峡谷入口处,沉默地注视着这一切。他看着梧国使团的悲痛,看着杨盈的跪拜,脸上没有什么表情,无人能窥见他心中所思。
凌尘依旧靠在那块山岩上,自始至终,未发一言。火焰的光芒在他淡漠的瞳孔中跳跃,却映不出一丝波澜。他仿佛一个彻底的旁观者,冷眼看着这出关于死亡、忠诚与责任的戏剧,既不参与,也不评价。这世间的悲欢离合,于他而言,似乎早已隔绝在心墙之外。唯有在目光偶尔扫过如意那带着哀戚与坚定的侧脸时,那冰封的眼底,才会极快地掠过一丝难以捕捉的复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