宿州驿馆的书房内,气氛凝重。窗外是边境特有的苍茫景色,黄沙与远山在暮色中连成一片。宁远舟召集了使团的核心成员——杜长史、钱昭、于十三、孙朗,以及伤势稍愈的元禄,共同商议接下来进入安国境内后的行动。如意与凌尘并未在场,一个在陪伴杨盈,一个则惯例在自己的房中,不知是研究药材还是单纯不愿参与。
宁远舟站在桌前,指尖点着铺开的地图,眉头紧锁:“……安都情况复杂,两位皇子争斗日趋激烈,长庆侯李同光态度不明,虽那日凌先生邀约后暂未再刁难,但此人性情乖张,难以揣度。我等欲顺利迎回陛下,恐怕……需得设法争取此人的支持,至少,要让他不在明面上过分阻挠。”
杜长史捻着颌下花白的胡须,脸上满是忧色:“宁大人所言极是。只是……观那长庆侯,年纪虽轻,却非易与之辈。那日初见,他对殿下虽倨傲,但对……对湖阳郡主,似乎……似乎格外关注。”他话语间有些迟疑,目光闪烁地看了一眼宁远舟。
于十三摇着折扇,桃花眼中带着几分了然与玩味,接话道:“杜大人的意思是,那长庆侯,对我们这位‘湖阳郡主’,另眼相看?”
杜长史见有人挑明,便也不再遮掩,叹了口气道:“老夫观人多年,那日长庆侯初见郡主时的失态,绝非偶然。其后虽强行掩饰,但那目光……唉,若能请郡主出面,与长庆侯虚与委蛇,周旋一番,或许能借此机会,探听些消息,甚至……换取他对我等行事,行些方便?”
他这话说得还算委婉,但意思却再明白不过——想利用如意(湖阳郡主)的美貌与长庆侯明显表现出的兴趣,来为使团谋取利益。
此话一出,书房内瞬间安静下来。
钱昭面色一沉,握紧了横刀刀柄,嘴唇抿成一条直线。孙朗眉头紧皱,显然也觉得此法不妥。于十三摇扇子的手也停了下来,眼中闪过一丝不赞同。元禄更是急得想要开口,却因身份和伤势,只能担忧地看着宁远舟。
宁远舟的脸色,在杜长史话音落下的瞬间,便已彻底沉了下去。他缓缓抬起头,目光如两道冰冷的利箭,直射向杜长史,那眼神中的寒意,让久经官场的杜长史也不由得心头一凛。
“杜大人,”宁远舟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山雨欲来的压迫感,每一个字都像是从冰窖里捞出来,“你方才说什么?本官未曾听清,烦请你,再说一遍。”
杜长史被他的目光慑住,喉头滚动了一下,强自镇定道:“宁大人,老夫……老夫也是为了使团大局着想。若能以最小代价换取长庆侯的支持,对我等迎回陛下之事,大有裨益啊!郡主她……她深明大义,想必……”
“住口!”
宁远舟猛地一拍桌子,坚实的木桌发出一声闷响,震得桌上的茶杯都跳了一下。他豁然起身,胸膛因愤怒而微微起伏,目光锐利如刀,紧紧盯着杜长史,厉声斥道:
“杜大人!我敬你是朝中老臣,一路同行亦算辛劳!但你方才所言,是将女子当作何物?是可以随意交易、用以换取利益的货物吗?!”
他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不容置疑的怒火与决绝:“任如意,她智勇双全,武功谋略皆在我宁远舟之上!她是我宁远舟心仪之人,是我敬之爱之、欲携手共度余生之人!我视她如珠如宝,绝不容任何人轻慢、折辱于她!更遑论,将她当作筹码,去行此等不堪之事!”
他一步踏前,逼视着面色发白的杜长史,语气斩钉截铁:“杜大人,我宁远舟可以为了梧国,为了迎回陛下,赴汤蹈火,万死不辞!但此事,绝无可能!这不仅是对如意的侮辱,也是对我宁远舟人格的侮辱!此等言论,若再让我听到第二次,休怪宁某不顾同僚之谊,翻脸无情!”
这一番怒斥,如同雷霆炸响,震得整个书房鸦雀无声。杜长史被他疾言厉色的模样吓得后退半步,脸上青一阵白一阵,又是尴尬又是羞愧,呐呐不能言。他这才意识到,自己情急之下提出的“建议”,已然触及了宁远舟的逆鳞。
钱昭、于十三等人,虽未说话,但看向宁远舟的眼神中,都带上了一丝敬佩与支持。元禄更是暗暗握紧了拳头,觉得宁头儿说得太好了!
杜长史面皮涨得通红,终究还是理亏,他拱了拱手,语气艰涩地道歉:“宁……宁大人息怒!是……是老夫失言了!老夫一时情急,思虑不周,出此下策,绝非有意折辱郡主与宁大人!老夫……老夫向你赔罪!”说着,竟真的躬身行了一礼。
宁远舟见他道歉,胸中怒火稍息,但脸色依旧冷硬,他深吸一口气,沉声道:“杜大人,我希望你记住,女子并非附属,更非筹码。如意为使团所做已足够多,我等当以堂堂正正之策行事,而非依靠牺牲他人,尤其是牺牲一个女子的尊严与情感来达成目的!此风不可长!”
“是,是,老夫受教了。”杜长史连连点头,额角已渗出冷汗。
然而,就在书房内气氛稍缓,众人准备重新商议正事之时,谁也没有注意到,书房虚掩的门外,一道淡漠的身影悄然转身。
凌尘本是路过,想去寻如意询问一下杨盈今日的状况,却不意将书房内的这番争执听了个清清楚楚。
当听到杜长史提议让如意去与李同光“周旋”时,他眼中瞬间掠过一丝冰冷的讥诮。而当宁远舟怒斥杜长史,极力维护如意时,他脸上却并未露出丝毫欣慰或动容,反而那抹讥诮之色更浓,甚至带上了一丝毫不掩饰的厌恶。
他停下脚步,站在廊下的阴影里,并未推门而入,也未曾发出任何声响。直到里面宁远舟义正辞严地说出“我等当以堂堂正正之策行事,而非依靠牺牲他人……”时,凌尘终是忍不住,从鼻腔里发出一声极轻、却充满讽刺意味的冷哼。
这声冷哼,在这刚刚经历过激烈争吵后略显寂静的廊下,显得格外清晰。
书房内的众人皆是一怔,宁远舟敏锐地转头看向门口,却只看到一片晃动的阴影,以及那逐渐远去的、几乎微不可闻的脚步声。
宁远舟眉头再次蹙起,心中了然,必然是凌尘听到了方才的对话。他维护如意,凌尘应当……不至于反对才是,可那声冷哼中的意味……
而廊下,凌尘已然转身,毫不留恋地朝着自己房间的方向走去。他步履从容,面色恢复了一贯的平静无波,仿佛刚才那声泄露了情绪的冷哼从未发生过。
只是,在他那双深邃的眼眸最底层,对使团、对杜长史那类迂腐念头、甚至对宁远舟那番在他看来或许也带着几分“天真”与“麻烦”的维护,那份根深蒂固的厌恶与疏离,不禁没有因为宁远舟的维护而减少,反而更深了一层。
在他看来,使团内部如此倾轧算计,连最基本的尊重都需以如此激烈的方式争取,实在令人齿冷。他只想尽快调理好如意的身体,了结此间杂事,带她离开这是非之地。至于使团其他人的死活,梧国皇帝的安危,于他而言,不过是无关紧要的尘埃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