梧都城外十里,皇家别苑。此地已被划为使团出发前的临时驻地,虽不及宫内奢华,却也亭台楼阁俱全,守卫森严。今日,是使团核心成员与正使“礼王”殿下的首次正式会面。
厅堂内,气氛庄重而略显压抑。宁远舟一身深色常服,居于主位下首,神情肃穆。于十三换下了那身扎眼的绛紫,着了件较为稳重的靛蓝色长衫,摇着折扇,嘴角虽习惯性噙着笑,眼神却锐利地打量着四周。钱昭依旧沉默如磐石,按刀立于宁远舟身侧,气息沉稳。元禄则有些好奇又有些紧张地站在角落,目光不时瞟向门口。
杜长史,一位须发花白、面容古板的老学究,以及明女史,一位神色严肃、一丝不苟的中年女官,分别侍立在主位两侧。他们是礼部派来,专门负责教导“礼王”殿下礼仪规矩的官员。
“礼王殿下到——”内侍尖细的唱喏声从门外传来。
厅内众人立刻收敛神色,垂首肃立。脚步声渐近,带着几分迟疑和细碎。只见一位身形瘦小的“少年”,在内侍的引导下,低着头,小心翼翼地迈过高高的门槛。他身着一袭略显宽大的亲王常服,金冠玉带,本该衬出几分天家贵气,可穿在他身上,却总有种小孩偷穿大人衣服的违和感。他面容清秀异常,肤色白皙,眉眼间还带着未脱的稚气,正是女扮男装的永佑公主杨盈。
她走到主位前,按照杜长史事先反复教导的,有些僵硬地抬起双手,拱了拱,声音细若蚊蚋,还带着明显的颤抖:“孤……孤……见过诸位卿家。”
宁远舟眉头几不可察地一蹙。这声音,这气度……与他预想中的皇室子弟相去甚远。他率先躬身行礼:“臣,使团护卫都尉宁远舟,参见礼王殿下。”
于十三、钱昭等人也随之行礼:“参见殿下。”
杨盈似乎被这齐整的声势吓了一跳,下意识地往后缩了缩,求助般地看向杜长史。杜长史重重咳嗽一声,以示提醒。杨盈这才反应过来,慌忙道:“平……平身。”
众人起身。宁远舟沉声道:“殿下,使团不日即将启程,前往安国。沿途乃至在安国境内,一切事宜,皆需殿下主持。臣等特来拜见,聆听殿下训示。”
“训……训示?”杨盈愣住了,一双大眼睛里满是茫然,她求助似的看向杜长史,又看看明女史,嘴唇嗫嚅了几下,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皇嫂和杜长史只教了她见面如何行礼,如何自称,可没教她此刻该说什么“训示”啊!
杜长史见状,连忙上前一步,低声道:“殿下,可说些勉励之言,如‘望诸位同心协力,不负皇命’之类。”
杨盈如同抓住了救命稻草,赶紧磕磕绊绊地重复:“望……望诸位同心协力,不、不负皇命……”声音越来越小,毫无气势可言。
于十三手中的折扇停顿了一瞬,与宁远舟交换了一个心照不宣的眼神——这位“礼王”,果然有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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简单的见面仪式后,便是更为具体的“教学”时间。杜长史与明女史开始轮番上阵,考察杨盈对安国基本情况的了解。
杜长史捋着胡须,问道:“殿下可知,安国当今圣上尊号?朝中主要势力几何?”
杨盈眨着眼睛,努力回想那些枯燥的卷宗,迟疑道:“安帝……是、是姓李吗?势力……有……有很多大将军?”她记得卷宗上写了很多官职和名字,可她根本分不清谁是谁。
杜长史脸色一沉,痛心疾首:“殿下!安帝尊号光庆皇帝,姓李!朝中主要势力乃沙西部、沙东部以及沙中部的老牌军部勋贵以及以长庆侯李同光为首的军中新起之秀,文官的书香门第百年世家子与寒门新秀贵子。此等基础,殿下怎能不知?”
杨盈被训得低下头,手指紧张地绞着衣袖。
明女史接着上前,语气刻板:“殿下,安国朝见礼仪,与我梧国大不相同。揖让之礼,双手需举至眉间,躬身幅度需达四十五度,目光需平视对方鼻尖,不可过高显傲,亦不可过低示弱。请殿下演示。”
杨盈慌忙模仿,动作僵硬,双手举得过高,身子弯得太低,看起来不伦不类。
“错了!”明女史声音严厉,“幅度不对!眼神!眼神要稳住!”
杨盈被吓得一哆嗦,赶紧调整,却越发手忙脚乱。
于十三在一旁看着,以扇抵额,无声地叹了口气。他负责教导礼仪,可看这“礼王”的底子,简直是一片荒漠。这哪是亲王,分明是个连基本社交礼仪都不通的深宫稚子。
宁远舟的脸色也越来越沉。他原以为这位“礼王”至少有些急智或胆色,如今看来,竟如此……不堪造就。这不仅仅是礼仪问题,更是对政治一无所知,对自身处境毫无概念。这样一个人,如何能在虎狼环伺的安国周旋?一旦露馅,整个使团都将万劫不复。
钱昭虽未说话,但紧抿的嘴唇和眼神中透出的凝重,也显示了他内心的担忧。护卫这样的“主子”,难度无疑倍增。
元禄在一旁看得目瞪口呆,他心思单纯,只觉得这位“王爷”胆子好小,好像……好像比宫里那些传言中嚣张跋扈的皇子们差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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教学间隙,众人退至偏厅暂歇。
于十三再也忍不住,“唰”地展开折扇猛扇了几下,仿佛要驱散心头的憋闷:“我的宁大人,您这趟差事,接的可不是一般的‘惊喜’啊!这位‘殿下’,别说应付安国那些老狐狸了,我看连咱们梧都街头的地痞流氓都能把他唬住!”
钱昭沉声道:“基础太差,形、神皆无。短期内难以脱胎换骨。”
宁远舟揉了揉眉心,疲惫感前所未有地涌上心头。章崧的毒药是悬在头顶的利剑,而这位不成器的“礼王”,简直是绑在他脚上的巨石,要拖着他一起沉入深渊。“杜长史和明女史的方法太过刻板,只会让她更加紧张,越学越错。”
“那怎么办?”于十三挑眉,“总不能真指望这样一位‘殿下’去跟安帝谈笑风生吧?怕是连长庆侯李同光那一关都过不去。”
宁远舟沉默片刻,眼中闪过一丝决断:“规矩是死的,人是活的。杜长史他们继续教他们的,但我们不能全靠他们。十三,你心思活络,想办法用些非常手段,至少让她尽快记住最关键的信息,学会最基本的应对,不至于一开口就露馅。钱昭,你留意殿下身边的护卫安排,绝不能出任何纰漏。元禄,检查殿下车驾,务必确保万无一失。”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众人,语气沉重:“诸位,情况比我们预想的更糟。但事已至此,唯有尽力而为。她是我们能否拿到解药的关键,无论如何,在抵达安国之前,必须让她……至少看起来像个王爷。”
于十三收起折扇,叹了口气:“知道了,我尽力而为。大不了,把我压箱底哄姑娘开心的本事,换个花样教给他。”
钱昭点头:“明白。”
众人心头都蒙上了一层厚厚的阴影。原本以为最大的危险来自外部,如今却发现,最大的变数可能就在自己身边,就是他们所要护卫的这位正主。前路,似乎更加迷茫和艰难了。
而此刻,独自留在正厅,面对杜长史和明女史新一轮严厉教导的杨盈,只觉得脑袋里一团浆糊,那些繁琐的礼仪、陌生的名字、复杂的局势,像一座座大山压得她喘不过气。她看着窗外灰蒙蒙的天空,心中充满了恐惧与无助,只能紧紧攥着袖中那方绣着“青云”二字的帕子,从中汲取一丝微薄的勇气。青云哥哥,我一定要完成任务,活着回来……她在心中默默念着,却不知自己将要面对的,是何等惊涛骇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