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年的蛰伏与调养,足以让重伤的躯体愈合,却无法熨平心底那一道道深刻的创痕。
凌尘的右腿依旧会在阴雨天隐隐作痛,提醒着那场惨烈的失败与逃亡。但他的眼神已彻底褪去了往日的温润,变得如同深潭寒冰,沉静之下是看不见底的冷冽。墨影的臂骨愈合良好,身手恢复了大半,只是眉宇间多了几分挥之不去的阴郁。疾风则完全恢复了往日的精悍,沉默而警惕。
他们辞别了沈万金。富商虽再三挽留,却也知三人去意已决,只得赠予盘缠,并承诺守口如瓶。凌尘留下了一些药剂,并承诺只要安置下来就会联系告知,并欠下一个人情,如有需要,必倾力相助。
踏上归途,心境却与半年前截然不同。不再是抱着微弱的希望去寻找,而是带着沉重的疑虑和已然预感到的绝望,去求证一个答案。
他们避开官道,如同三道幽灵,昼伏夜出,悄无声息地穿越边境,向着记忆中的洛河谷潜行。
越是靠近,空气中那股不祥的预感便越是浓重。
当那片熟悉的山峦终于映入眼帘时,三人几乎同时停下了脚步,瞳孔骤然收缩。
没有想象中的隐蔽安宁,没有炊烟,没有人迹。
只有…一片被大火肆虐后留下的、触目惊心的焦黑与荒芜!
谷口那几棵作为标记的大树被烧得只剩下光秃秃的焦炭,狰狞地指向天空。原本精心布置的藤蔓遮掩被彻底破坏,露出后面被熏得乌黑的石壁。谷内,更是满目疮痍——几间屋舍彻底化为灰烬,只剩下几段残破的焦黑地基;药圃被践踏焚毁,只剩下枯黑的残枝;就连那眼清泉,也被碎石和灰烬填塞了大半。
死寂。除了风声吹过废墟的呜咽,再无任何生机。
这里,分明经历了一场彻底的、毁灭性的清洗!
“怎么会这样…”疾风的声音干涩,带着难以置信的震惊。
墨影脸色铁青,迅速散开侦查,很快便在地面焦黑的灰烬中,发现了不少已经锈蚀的箭镞和刀剑劈砍的痕迹。“这里发生过战斗,而且…时间不短了。”
凌尘站在原地,一动不动。寒风吹起他素色的衣袍,猎猎作响,却吹不散他周身那骤然凝聚的、几乎化为实质的冰冷气息。他缓缓蹲下身,手指拂过地面上那厚厚的、冰冷的灰烬,指尖触碰到半截烧得变形的玉杵——那是他曾经常用的东西。
他的心,一点点沉入冰封的深渊。
最后一丝侥幸,在这一片焦土面前,被彻底碾碎。
任辛没有回来过。这里,也早已不是希望的避风港。
“抓个舌头来。”凌尘的声音平静得可怕,没有一丝波澜,却让旁边的墨影和疾风感到一阵心悸。
墨影点头,身影如同鬼魅般消失在周边的山林中。
洛河谷虽被毁,但朱衣卫绝不会完全撤去监视。果然,不过半日功夫,墨影便如同拎小鸡一般,将一个被打晕了的、穿着粗布衣裳却眼神狡黠的汉子拖了回来。
一盆冷水泼下,那汉子惊醒过来,看到眼前三个气息冰冷、明显不好惹的人,尤其是对上凌尘那双毫无温度的眼睛时,顿时吓得魂飞魄散。
“好汉饶命!小的只是个跑腿送信的…”
“我问,你答。”凌尘打断他,声音不高,却带着令人窒息的压迫感,“说谎,或迟疑,便卸你一条胳膊。”
那汉子浑身一颤,忙不迭点头。
“这里是怎么回事?谁干的?”
“是…是卫里的‘清道夫’…大概半年前,上头查到这里是…是前左使任辛的秘密据点…”
“任辛呢?”凌尘的声音几不可察地绷紧了一瞬。
“任…任左使她…”汉子咽了口唾沫,眼神闪烁,“她半年前犯上作乱,谋害皇后娘娘,罪证确凿,被抓进天牢…后来…后来在天牢里拒不交代,还企图越狱,结果…结果引发大火,已经…已经烧死了…”
烧死了…
虽然早已听过这个传闻,但此刻从一个朱衣卫暗探口中得到“证实”,那冲击力依旧如同重锤,狠狠砸在凌尘的心脏上!他背在身后的手猛地攥紧,指节爆响,脸上却依旧看不出丝毫表情。
墨影和疾风也是浑身一震,眼中迸发出强烈的悲痛与杀意。
“那这谷中的人呢?”凌尘继续问,声音冷得像冰。
“谷里的人…据说是任辛的同党…‘清道夫’们来查抄时,他们激烈反抗,死了几个…剩下的…剩下的好像突围逃走了…逃走前还放了把火,把这里烧了个干净…”
“还有谁知道这件事?安阳城里有什么反应?”
“安…安阳城都传遍了…说任辛罪有应得…哦对了,听说公主府那个小世子,还偷偷摸摸想给任辛和…和她的一个同党医生收敛遗骨,结果被宫里申斥了,灵堂都让拆了…后来好像就埋在京郊什么地方了吧…具体的小的真不知道了…”
鹫儿…收敛遗骨…
每一个字,都像一把烧红的刀子,狠狠捅进凌尘的心口,再残忍地转动。
他得到了答案。最残酷,最彻底的答案。
任辛死了,尸骨无存。洛河谷被毁,同伴或死或逃。鹫儿冒险收敛了“遗骨”,自身难保。
所有的希望,所有的念想,在这一刻,彻底化为飞灰。
那暗探看着凌尘越来越冷的脸色,吓得屁滚尿流,连连磕头:“好汉!好汉饶命啊!小的就知道这么多!都是上头下的令,跟小的无关啊!”
凌尘缓缓闭上眼,再睁开时,里面所有的情绪都已沉淀下去,只剩下一种死寂的、冰冷的虚无。
他摆了摆手。
墨影会意,一记手刀将那暗探再次击晕,拖到远处处理了。
山谷中,只剩下呼啸的风声和三人沉重的呼吸。
良久,凌尘缓缓走到那眼被填塞的废泉边,抓起一把冰冷污浊的泥土和灰烬。
“从今日起,凌尘死了。”他声音平静,却带着一种令人不寒而栗的决绝,“死在了半年前那场天牢大火里,死在了这片灰烬之中。”
他松开手,任由泥土从指缝滑落。
“而我们…”他转过身,目光扫过墨影和疾风,“是来自地狱的幽魂。”
无需再多言语。墨影和疾风单膝跪地,眼中燃烧着与他同样的火焰——那是悲痛淬炼后的仇恨,是绝望凝聚成的杀意。
“谨遵先生之令!”
凌尘最后看了一眼这片承载过短暂温情、最终却化为坟场的山谷,眼中再无一丝留恋。
他转身,毫不犹豫地向着来路走去。
身影决绝,融入渐渐沉下的暮色之中。
从此,世间再无神医凌尘。
只有一颗被仇恨与绝望彻底冰封的心,和一条通往复仇深渊的不归路。
火已熄灭,灰烬之中,唯有恨意铸成的利刃,悄然成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