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刚透窗纸,军机堂内烛火未熄。我仍坐在案前,昨夜写下的“准,速办”四字墨迹已干,袖中手枪贴着肌肤,冷得久了,也便成了寻常。
李铮推门进来,脚步轻稳。他手中捧着一卷竹简,眉间有事。
“许慈、陈群、谯周已在外候了半个时辰,说丞相召他们议事。”
我抬眼,“让他们进来。”
三人鱼贯而入,皆着朝服,神色各异。陈群垂目肃立,谯周轻抚胡须,许慈则目光微动,似在揣度今日何事。
我未让他们坐。
“昨夜我问自己,为何锻压机能成,而汉室三十余年不得振?”
堂中无人应。
“不是缺铁,不是少人,是缺识字的人。”我指向案上图纸,“马钧能改此图,因他识字、算数、通物性。可天下多少巧匠,一生不知‘轴’字如何写,更别说传技于人。”
谯周微微蹙眉。
我继续道:“我要办三等学堂——洛阳设太学,各郡设郡学,各县设县学。凡八岁以上、十四以下童子,三年内必入学。”
许慈眼中一亮,随即又敛。
陈群开口:“兵事未定,国库空虚,此时兴学,恐难支应。”
“兵事为何未定?”我反问,“神机营三千人,凭火器守一城,可敌万骑。可你知为何至今不过三千?”
三人皆静。
“因会用枪的兵太少。”我缓缓道,“一杆枪交到不识字的人手里,他连装弹都错。令旗上写‘退’,他认作‘进’,冲入敌阵而死。这不是兵弱,是教之未立。”
许慈低声道:“若只为军用,可设匠营专训。”
“不止为军。”我摇头,“为民。为这天下不再因愚而死。”
我从案下取出一本新编的册子,封皮无题,只画了个太阳与水波。
“许博士,你看看。”
他接过翻开,第一页写着“天地水火”,其下是简图:日升于东,水流向下,火向上燃,石沉于地。再翻,是“一二三四”,配以算筹图形。又一页,写着“力热声光”,图中一人推车,车下有轮,旁注“力使物动”。
许慈翻着,手指一顿。
“此……非经义。”
“不是经义。”我坦然道,“是孩童能懂的道理。我要他们先明物性,再读圣贤。不求成儒,但求不盲。”
谯周终于开口:“丞相欲以杂学乱经?士人寒窗十载,只为通一经,今却让童子习此等‘格物’之说,岂不轻道?”
“道在何处?”我问。
他一怔。
“道在田间,在工坊,在阵前。”我起身,走到他面前,“你可知上月神机营阵亡士卒中,有十七人死于误触引信?他们不是不怕死,是看不懂火器上的刻字。”
堂中一时无声。
陈群低声道:“地方官恐难推行。农时繁忙,百姓不愿送子入学,怕误耕作。”
“农忙则休学,农闲必补。”我说,“课时不拘早晚,可夜授。每月初一、十五考识字,由县令亲监。三年内,辖地识字率不足三成者,不得升迁。”
谯周皱眉:“以识字定政绩?”
“以实绩定官身。”我盯着他,“你治一县,若百姓皆不识数,赋税如何核?若不识字,政令如何传?若连‘赈’字都不认得,灾来时如何领粮?这不是治民,是蒙民。”
他嘴唇微动,终未再言。
许慈忽道:“若编教材,需时日。且内容……恐遭非议。”
“我来定纲。”我接过他手中册子,翻至空白页,提笔写下:
“第一册:识字与算术。
第二册:农事与水利。
第三册:格物初解——力、热、声、光、磁。
第四册:军器简说——火药配比、枪炮结构、令旗识别。”
笔落,我抬头:“书名不必大,叫《新汉小学》即可。首册三月内刊发,由你主笔,李铮协理,陈群校订。”
陈群略一拱手:“臣遵命。”
“另设学田。”我继续道,“每县划公田十顷,收租供学堂膳食与师俸。教师不必皆士人,识字、能算、通一艺者,皆可为师。授满三年,赐‘学士’名号,免徭役。”
许慈眼中渐亮,“若如此,或可速成。”
“不止速成。”我道,“要广。要深。要让乡野小儿,也能知天为何晴,雨从何来,火为何燃。”
李铮低声问:“若百姓不愿送子?”
“不强求。”我说,“但凡入学童子,每日供粥一钵,盐半钱。家中赋税减半成。三年后能识三百字、会算加减者,授‘识字牌’,可优先入匠营、兵营、官署为吏。”
堂中三人互视一眼。
陈群终于点头:“此策若行,或可动民。”
“我要的,就是动民。”我说,“乱世杀人的是刀兵,平世杀人的是愚昧。今日不教,明日便无可用之人,无可信之吏,无可行之政。”
谯周长叹一声:“丞相所图甚远。”
“不远。”我摇头,“只是补三十年之缺。”
我转身走向窗边,推开木棂。晨光洒入,照在案上那本《新汉小学》上,纸面微黄,字迹清晰。
“昨夜我还在想,锻压机能省人力,可若无人懂它,仍是废铁。”我回头,“今日起,育人才是头等大事。火器能赢一战,教育才能赢百年。”
许慈忽然跪下,捧册过顶:“臣愿竭力编书,不敢懈怠。”
我扶他起身,“不必跪。你是开路的人。”
李铮上前:“诏书可拟?”
“拟。”我点头,“《兴学令》即日颁行。太学址定于南城旧太仆府,即刻修缮。各郡县三月内上报学堂选址,逾期不报者,以怠政论。”
李铮领命,转身欲出。
“等等。”我叫住他,“今日起,军机堂设‘学务司’,专管教育推行。你兼领其事,每月初报进度。”
他顿步,回身,“是。”
陈群忽道:“若此令行,士林必有非议。恐言丞相‘重技轻儒’。”
“由他们说。”我淡淡道,“三十年前,诸葛武侯设木牛流马,也有人说他‘奇技淫巧’。可那木牛,运了多少粮?救了多少命?”
我走到案前,提笔在《兴学令》草本上批下两字:准行。
墨迹淋漓。
李铮接过,快步离去。
堂中只剩三人。
谯周低声道:“丞相真不惧士人离心?”
我望着窗外,宫道上已有小吏奔走,传令之声渐起。
“我惧的不是士人离心。”我缓缓道,“是十年后,我站在这里,问一个少年‘火从何来’,他答‘天雷所赐’。”
我转身,目光扫过三人,“那时,才是真的亡了。”
许慈低头看着手中册子,手指抚过“力热声光”四字,久久未语。
陈群轻叹,“此令一出,天下将变。”
“变是好事。”我说,“不变的,只有坟里的枯骨。”
正午时分,第一批竹简已刻好,送往尚书台誊录。我站在军机堂外阶前,见李铮带着两名小吏捧着《兴学令》草本快步而出,衣角翻飞。
风从南来,吹动檐下铜铃。
我袖中手枪依旧冰凉。
可心头那团火,烧得比昨夜更旺。
李铮走出宫门时,一名老吏拦路跪下,颤声道:“丞相!我孙儿七岁,不识字,可……可也能入学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