承烨的早慧与仁心,在帝后有意无意的引导与打磨下,日渐显露峥嵘。无论是监国时的沉稳决断,还是日常问政时展现出的、超越年龄的洞察力与悲悯情怀,都让裴砚与秦绾在欣慰之余,也更加坚定了要为他寻得一位真正能雕琢这块璞玉的良师的决心。东宫师保的人选,关乎储君品性学识的塑造,乃至帝国未来的走向,其重要性,不言而喻。
养心殿内,关于此事的商议已持续了数日。内阁推荐了几位德高望重、学问渊博的翰林学士,皆是经学大家,品行端方。然而,裴砚与秦绾却始终觉得有所欠缺。
“经义典章,固然是根基,不可或缺。”裴砚翻阅着几位候选人的履历,微微蹙眉,“然,烨儿之慧,在于能由典章而及实务,能由庙堂而念黎庶。若只授其经义,恐将其思维禁锢于故纸堆中,失却了那份难得的灵气与通变之才。”
秦绾颔首赞同:“陛下所言极是。臣妾观烨儿,对算学、律法、乃至百工技艺,皆有天然兴趣与敏锐直觉。为其师者,不仅需学问赅博,更需胸襟开阔,不囿于门户之见,能引导他将圣贤之道与经世致用融为一体。”
这是一个极高的要求。既要有传统大儒的深厚学养与德行威望,又要有接纳新学、注重实务的开明思想,二者兼备者,凤毛麟角。
就在帝后二人为此踌躇之际,已升任礼部侍郎、仍兼弘文馆总裁习的沈薇,在一次例行禀报馆中事务后,似是无意间提及一人。
“陛下,娘娘,近日馆中新来一位讲习,姓傅,名成渊,乃前朝名臣傅青主之后。其人家学渊源,于经史子集无所不通,更难得的是,其人曾游历天下十余载,深入市井乡野,对农工商事、边塞风情、乃至海外奇谈皆有涉猎,见识广博,且性情豁达,常言‘圣人之道,在明明德,在新民,在止于至善’,这‘新民’二字,便包罗万象,非独指诗书礼乐。”
傅成渊?裴砚与秦绾对视一眼,皆对此人略有耳闻。其祖上傅青主以刚直不阿、学问经济着称,这傅成渊承其家学,却又不拘一格,倒是个特立独行的人物。
“传他明日陛见。”裴砚当即决定。
次日,傅成渊奉召入宫。他年约四旬,面容清癯,目光澄澈,穿着一身半旧不新的儒衫,步履从容,面对帝后,行礼如仪,不卑不亢。
裴砚并未直接询问学问,而是先与他聊起了近日百工博览会的盛况,谈及那些新式织机、水利模型。傅成渊侃侃而谈,不仅熟知其原理,更能引申开去,论及技术改良对民生、对赋税、乃至对边贸的影响,见解独到,视野开阔。
秦绾则问及他对孩童启蒙教育的看法。傅成渊略一沉吟,答道:“启童蒙,如导溪流。初始需正其源(指品德根基),使其清澈;继而需拓其道,引其见识天地之广博,万物之奥妙;不可过早束之于一渠,堵其探索之天性。因材施教,顺其自然,方能使溪流终成江河,奔流入海而无滞碍。”
这番话,深合裴砚与秦绾之心。
裴砚最后问道:“若由傅卿教导太子,当以何为先?”
傅成渊肃容道:“臣以为,当以‘仁心’与‘明辨’为先。使殿下常怀悲悯,知一饭一粥来之不易,念及天下苍生疾苦;同时,需授其明辨之能,能于纷繁世事中洞察真伪,于众说纷纭间坚守正道。至于经史典籍,算术格物,皆为此二者之辅翼,工具而已。”
不重知识灌输,而重心性培养与思维锻造,这正是帝后对承烨最大的期望。
“善!”裴砚抚掌,“即日起,便拜傅卿为太子少傅,总领东宫讲学之事!”
傅成渊成为太子少傅的消息传出,朝野反应不一。
大多数官员,尤其是那些通过新政科举入仕的寒门官员,对此表示赞同,认为傅先生学识广博,思想开明,正适合引导聪慧而务实的太子殿下。
然而,一些恪守正统的清流老臣,却对此颇有微词。他们认为傅成渊虽出身名门,但其学说“驳杂不纯”,恐将太子引入“歧途”。只是在皇帝圣意已决,且太子殿下确实表现出对实务之学的浓厚兴趣下,这些反对的声音并未形成大的风浪,只在小圈子里私下议论。
东宫,上书房。
承烨对于这位新来的、气质与众不同的少傅,也充满了好奇。第一堂课,傅成渊并未直接讲授经义,而是带来了一幅巨大的、标注着山川河流、城镇村庄、乃至矿藏物产的帝国舆图。
“殿下,可知我们脚下这片土地,有多大?有多少人?他们以何为生?”傅成渊指着舆图,声音平和。
承烨看着那繁复而广阔的舆图,眼中闪烁着光芒,他努力回忆着父皇母后的教导和自己的见闻,开始一点一点地回答。傅成渊耐心听着,不时引导、补充,将地理、历史、经济、民俗的知识,巧妙地融入对话之中。
一堂课下来,承烨非但不觉得疲惫,反而意犹未尽。他感觉,这位新老师,似乎能将他脑中那些零散的、关于包子铺、关于陇西灾民、关于织机、关于舆图的知识碎片,慢慢地串联起来,形成一个更宏大、更清晰的图景。
东宫定师,帝后为储君择定引路之人,寄望于其能雕琢璞玉,成就明君。
暗流未息,旧观念对新思想的抵触,虽暂被压制,却并未消失,潜藏于平静水面之下。
帝国的未来,在太子的书房里,正以一种新的方式,被重新描绘与塑造。
(第两百三十五章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