养心殿偏殿内,药气浓郁,几乎盖过了原本的龙涎香气。裴砚躺在榻上,双目紧闭,唇色淡得几乎与脸色融为一体,唯有胸膛微弱的起伏证明他还活着。孙院正守在一旁,眉头紧锁,指间银针起落,不敢有丝毫分神。
秦绾站在榻边,静静看了他片刻,方才在慈宁宫面对废后、接掌大权的坚定,在看到他这般毫无生气的模样时,尽数化为了细密的疼痛,缠绕在心尖。她伸出手,极轻地碰了碰他露在锦被外、冰凉的手指,仿佛想借此传递一些温度过去。
“孙院正,他……”她声音有些干涩。
孙院正叹了口气,收回银针,低声道:“伤势太重,又强行动用真气,加上连日劳心耗神,已是油尽灯枯之象。如今只能先用金针和猛药吊住一口气,能否熬过来,就看这三日了。若能醒来,好生将养,或可……或可保住性命,但一身武功,怕是废了。”
武功尽废……秦绾心口一窒。裴砚那样骄傲的人,若知道自己从此沦为手无缚鸡之力的文弱书生……
她闭了闭眼,将翻涌的情绪强行压下。现在不是悲伤的时候。
“有劳院正,务必尽力。”她声音恢复了平静,“需要什么,直接告诉我。”
孙院正郑重颔首。
秦绾又深深看了裴砚一眼,替他掖好被角,转身走出了偏殿。殿外阳光刺眼,她微微眯了下眼,再睁开时,眸中已是一片沉静无波的深邃。
她没有回府,而是直接去了文渊阁,那是内阁处理政务之所。
消息早已传开。当秦绾身着郡主常服,而非官袍,踏入文渊阁正堂时,里面原本低声议论的几位阁老和堂官瞬间安静下来,目光复杂地投向她。有惊疑,有审视,有不易察觉的轻蔑,也有几分观望。
谁都没想到,陛下竟会让一个女子,暂代首辅之职!即便她立下大功,即便裴砚重伤,这也太过惊世骇俗!
“诸位大人。”秦绾走到原本属于裴砚的主位前,并未立刻坐下,目光平静地扫过在场众人,声音清越,不高不低,却带着一种无形的压力,“陛下旨意,想必各位已知。裴大人重伤,国事维艰,非常之时,行非常之事。本郡主既蒙圣恩,暂摄此位,还望诸位同心协力,共渡时艰。”
她语气从容,姿态不卑不亢,既点明了局势的特殊性,也表明了自己并非来夺权,而是来稳定局面。
一位须发皆白、资历最老的次辅沉吟片刻,率先开口:“郡主巾帼不让须眉,老臣佩服。只是,朝政繁杂,非比寻常,郡主初涉中枢,恐……”
“李阁老顾虑的是。”秦绾打断了他,没有让他将质疑的话完全说出口,她从袖中取出一份清单,递给身旁的内侍,示意分发给众人,“此乃今日需紧急处置之事项,共计一十三件,涉及北狄边患后续、崔氏逆案牵连官员空缺补录、京畿防务调整、以及安抚因逆案动荡之民心等。请诸位各抒己见,半个时辰后,本郡主需见到初步方略。”
她语速平稳,条理清晰,直接将最紧迫的问题摊开,化被动为主动。
众臣接过清单,一看之下,皆是心头一凛。这上面罗列的事项,无一不是当前最棘手、最紧要的关头,而且分类明确,重点突出,绝非不通政务之人所能列出。
几位原本存着轻视之心的官员,神色不由得郑重了几分。
秦绾不再多言,走到主位坐下,拿起第一份关于北狄使团安置的奏报,垂眸看了起来。她看得极快,朱笔偶尔在旁边批注几个字,姿态娴熟,仿佛早已浸淫此道多年。
堂内一时只剩下纸张翻动和偶尔的低语声。有人偷偷观察她,只见她神色专注,侧脸线条在光影中显得既柔美又坚毅,处理公文时那股沉静的气度,竟与裴砚有几分神似。
半个时辰后,讨论开始。秦绾并不专断,认真听取每位大臣的意见,遇到分歧之处,她能迅速抓住关键,引经据典,分析利弊,往往三言两语便切中要害,让争执的双方哑口无言。对于一些细节疏漏,她也能一针见血地指出。
她并非一味强势,对于合理的建议从善如流,对于确有才干的官员,也不吝给予肯定。几个回合下来,原本还有些散漫敷衍的气氛,渐渐变得凝实起来。
当最后一项方略初步定下,已是华灯初上。
秦绾放下朱笔,揉了揉发胀的额角,看向下方神色各异却已无人敢再轻视她的众臣,缓声道:“今日有劳诸位。方略既定,便按此执行,若有变故,随时来报。散了吧。”
众臣起身告退,离开文渊阁时,不少人交换着眼神,皆从对方眼中看到了震惊与复杂。这位安宁郡主,绝非等闲之辈!裴砚倒下,她竟真的能扛起这千斤重担!
空荡荡的文渊阁内,烛火通明。秦绾独自坐在那张宽大的紫檀木椅上,疲惫如潮水般涌来。一日之间,经历追杀、揭秘、宫变、接掌大权……即便是她,也感到心力交瘁。
但她不能休息。
她起身,没有回府,而是再次走向养心殿偏殿。
殿内,裴砚依旧昏迷,孙院正还在施针。情况似乎没有好转,也没有恶化。
秦绾搬了张绣墩,坐在榻边,拿起一份尚未看完的边境军报,就着昏暗的灯火,继续批阅。
烛光跳跃,映着她专注的侧脸,也映着榻上之人苍白的容颜。
她守着他,也守着这刚刚经历剧痛、亟待抚平的江山。
窗外夜色深沉,星子寥落。
这艘巨大的帝国航船,在失去原本的舵手后,正由一位看似柔弱的女子,勉力掌着舵,驶向未知的、依旧充满风浪的前路。
砥柱中流,初试锋芒。她知道,这仅仅是个开始。明天的朝会,才是真正的考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