御前问对的风波悄然平息,东宫格物轩的灯火依旧,只是那光芒收敛了许多,不再如往日般引人注目。承烨谨记父皇“一步一印,脚踏实地”的教诲,也深谙傅先生“韬光养晦”之策,将格物轩的运作转入了一种更为深沉、更为务实的模式。
那间名为“格物轩”的偏殿,表面上似乎恢复了往日的平静,不再有频繁的人员往来,讨论的声音也低不可闻。承烨甚至主动向詹事府报备,言明格物轩日后将以“静修”、“研读典籍”为主,大幅减少了与外界的直接联系。李桐、张允等新科学子,不再以“雅集”名义公开受邀,而是通过更为隐秘、谨慎的渠道,偶尔与赵铭等人交流心得,传递一些宫外的新发现或技术难题。
然而,水面下的暗流却更加汹涌。承烨为格物轩定下了新的基调:“藏锋于匣,厚积薄发;研精覃思,润物无声。”
他们将研究的重心,从容易引人瞩目的新奇器械制造,转向了更为基础、也更不易招惹非议的领域。一是系统整理、注释《考工记》、《营造法式》乃至前朝《天工开物》等古籍,试图从中梳理出古代工匠的智慧结晶与技艺传承,赵铭以其严谨,主要负责此项,并开始尝试绘制更加精确的标准零件图谱。二是深入研究算学、几何在测量、结构力学中的基础应用,李桐和张允通过秘密渠道送来的一些新学译着(来自海外传教士或商船),成了他们宝贵的学习资料。三是继续收集、分析各地上报的河工、农事、营造案例,由承烨主导,尝试以“格物”的眼光,去剖析其成败得失,撰写模拟的处置条陈,以此锻炼将技术思维融入政务决策的能力。
那包曾被石蛋视若珍宝的石头和那几件改良的投掷器、清淤器模型,被承烨郑重地锁进了一个樟木箱底,如同藏起了曾经锋芒毕露的爪牙。他知道,这些是“器”,是“末”,在拥有足够的实力和恰当的时机之前,不宜再轻易示人。
取而代之的,是案头越堆越高的笔记与札记。承烨亲自为这些记录分类编号,定名为《格物丛钞》。其中有对杠杆、滑轮、斜面等基本原理的深入探讨;有对不同木材、石材、金属材性的测试记录;有对各地水文、地势、气候与水利工程关系的分析;甚至还有根据有限资料,对海外传入的“比例规”、“望远镜”等物的原理猜测。这些工作枯燥而繁琐,毫无立竿见影的成效,却是在为未来的大厦夯实地基。
偶尔,承烨也会在请安时,向父皇裴砚“不经意”地提及一些格物轩“研读古籍”的心得,比如《考工记》中关于青铜配比的记载与兵刃锋利度的关系,或是前朝水利工程中某些巧思对当下治河的启发。他不再提具体的器械,只谈先人智慧,论其启发,姿态谦逊,宛若纯粹的书斋学问。
裴砚听着,有时会问上一两个细节,有时只是淡淡点头,不置可否。但承烨能感觉到,那种无形的、来自最高权力的压力,正在缓缓减轻。他的这种转变,显然符合了父皇的期望——可以保有想法,但需懂得隐藏锋芒,将锐气转化为内敛的积淀。
与此同时,那些曾经因皇庄试犁等事而对“格物”有所改观的务实官员,如工部水部司的郑迁等人,也敏锐地察觉到了东宫风向的变化。他们虽不再公开与东宫往来,却在职责范围内,更加留意那些可能蕴含“格物”之效的民间巧法或技术改良,并在合适的场合,以更为稳妥的方式提出。一股注重实效、默默改进的风气,开始在部分衙署中悄然滋生。
冰雪消融,春去夏来,东宫庭院中的树木愈发葱郁。格物轩内,没有惊世骇俗的新器诞生,没有唇枪舌剑的激烈辩论,只有少年们伏案疾书的沙沙声,和偶尔为某个算学问题、某条古籍记载的低语探讨。
承烨站在窗前,望着窗外盎然的绿意,心中一片澄明。他不再急于证明什么,也不再畏惧非议。他深知,真正的力量,并非来自于一时的喧哗与锋芒,而是来自于深厚的积累与洞悉世情的智慧。将“格物”之精神,如春雨般无声浸润到帝国的肌理之中,或许才是更长久的道路。
藏锋于匣,非是弃锋,乃待其时。润物无声,非是无为,乃求其效。帝国的未来储君,在这看似平静的蛰伏中,正以一种更为成熟、也更为可怕的方式,悄然成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