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砚重伤需静养,秦绾便直接将养心殿侧殿暂作了理政之所。每日里,奏折文书皆送至此处,由秦绾先行批阅,遇有紧要或难以决断之事,再轻声与榻上的裴砚商议。
这般安排,既全了裴砚养伤之需,又不至令朝政停滞,亦让秦绾得以更深入地接触和掌控帝国核心的运转。
这日午后,阳光暖融,窗棂半开,微风送入几许初夏的气息,稍稍冲淡了殿内萦绕不散的药味。
秦绾正坐在离床榻不远的书案后,凝神翻阅着几份关于漕运事务的奏报,秀眉微蹙。裴砚半倚在榻上,闭目养神,呼吸平稳,但若细看,便能发现他耳廓微动,显然并未沉睡,只是在积攒精神。
片刻,秦绾放下朱笔,揉了揉眉心,轻声道:“漕运总督上了折子,言今春雨水偏少,运河水位下降,恐影响漕粮北运。他提请加征沿河民夫,拓宽部分浅滩河道,以保畅通。”
榻上,裴砚缓缓睁开眼,眸光清冽如初,虽带着病气,却无损其锐利。他并未立刻回答,而是问道:“户部对此有何说法?工部呢?”
秦绾将手边另外两份奏折往前推了推:“户部叫苦,言去岁边饷、平叛开销巨大,国库吃紧,若再加征民夫,恐需额外拨付钱粮,力有不逮。工部则认为,拓宽河道工程浩大,非一时之功,且需详勘地理,若仓促行事,恐劳民伤财,反而不美。”
三方各执一词,看似都有道理,却将难题抛给了中枢决策。
裴砚沉吟片刻,声音虽低哑,思路却异常清晰:“漕运乃国脉所系,不可不通。然加征民夫,确易滋生民怨,尤其是在历经叛乱,人心思定之时。”
他微微侧首,看向秦绾:“绾儿,你以为该如何?”
秦绾知他有意考校,亦在引导自己独立思辨。她略一思索,条分缕析道:“强行加征,不可取。户部缺钱亦是实情。但漕运阻滞,京师百万军民口粮堪忧,必须解决。”
她指尖在奏报上轻轻一点:“我观漕督所请,重点在于‘拓宽河道’,此乃治标之策,耗时费力。为何不另辟蹊径?可否令沿河州县,就地招募闲散民壮,以工代赈?如此,民夫得钱米糊口,朝廷得河道疏通,可缓户部压力。同时,令工部选派精干吏员,会同地方,并非全面拓宽,而是重点清淤、加固险要地段,以最小代价,先保今岁漕运无虞。长远之计,则需令工部与漕督衙门共同勘察,拟定一个稳妥的疏浚方案,分年实施,纳入常例。”
她顿了顿,总结道:“眼下,当以‘以工代赈,重点疏浚’为主,先解燃眉之急。长远则需‘详勘规划,分步实施’。如此,既不扰民太过,亦不误漕运大事,户部工部皆可接受。”
裴砚静静地听着,眼中赞赏之色愈浓。她不仅看到了问题的表象,更能权衡各方利弊,找出一个相对平衡且可行的切入点,更难得的是有了长远规划的意识。这份见识与决断,已远超寻常深宫妇人,甚至比许多浸淫官场多年的老吏还要通透。
“善。”裴砚颔首,唇角勾起一抹几不可见的弧度,“便依此意批红。另,可加一句,令漕督衙门严查沿途‘漕口’、‘水霸’,若有借机盘剥役夫、克扣钱粮者,严惩不贷。疏通河道固然紧要,抚恤民力亦不可废。”
“我明白了。”秦绾眼中一亮,提笔蘸墨,在奏折上流畅地写下批复。裴砚补充的这一点,正是她方才思虑未周之处,精准地点出了执行过程中可能出现的弊端。
批完漕运一事,秦绾又拿起另一份密报,神色略显凝重:“内卫呈报,清查司马玄余党过程中,发现其与北境几个边镇将领,似有隐秘往来,资金流向有些蹊跷。只是线索模糊,尚无实证。”
裴砚眸光一凝,寒意微闪。司马玄老谋深算,在军中埋有暗桩并不意外。
“告诉墨羽,此事暗中查访,切勿打草惊蛇。”裴砚声音沉静,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北境关系国防安危,一动不如一静。在没有确凿证据前,一切照旧。但要加强对这几处边镇的监控,一应军报、调动,皆需加倍留意。”
“好。”秦绾郑重记下。她深知边镇之事牵一发而动全身,尤其是在朝廷刚刚经历内乱的敏感时期,稳定压倒一切。
正事商议告一段落,殿内复又安静下来。
秦绾起身,走到榻边,为他掖了掖被角,动作自然熟练。她低头看着他清减不少的面容,心疼道:“说了这许久话,可觉得乏了?再歇息一会儿吧。”
裴砚握住她欲收回的手,摇了摇头:“无妨。听着你处理政务,反而觉得心安。”
他的目光落在她略显疲惫却神采坚定的脸上,缓缓道:“绾儿,你做得很好。比我想象的,还要好。”
这并非虚言安慰。在她批阅奏章、分析利弊时,那种沉静从容、洞察秋毫的气度,宛如雏凤清声,已初现峥嵘。
秦绾微微一怔,随即莞尔,反手与他十指相扣:“是你教得好。况且,”她语气轻柔,却带着并肩而立的坚定,“我说过,要与你一同看着山河永固。总不能一直躲在你身后,让你一人承担所有风雨。”
阳光透过窗棂,将相握的两只手镀上一层温暖的金边。
病榻之侧,亦可策论国事;风雨过后,雏凤清声已闻。
裴砚知道,他的绾儿,正在以他欣慰甚至惊叹的速度,成长为一位真正能与他并肩,共掌这万里江山的伴侣。
前路或许仍有荆棘,但此刻,他心中充满了对未来的笃定。
(第一百七十六章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