虚空之战结束后的第三十个春天,天枢学院重建的观星台上,绾雯一袭素白长袍临风而立。六十年光阴在她发间凝成霜雪,却未曾黯淡那双映照过沧海桑田的眼眸。今日刚主持完新弟子入门典礼,此刻她正凭栏远眺,衣袖间隐约飘出桃木清香——那是她三十年来从未更换的熏香,如同某种执着的守望。
这座观星台的一砖一瓦都按陈骏当年的设计复原,连栏杆上雕刻的星轨纹路都分毫不差。每日黄昏,绾雯总会在此驻足片刻,将江湖趣事说与流云听。今日她说的是新收的农家弟子林小满:那孩子在入门考核时,为救险些坠崖的同伴,自己反被荆棘划得满身伤痕。这倔劲儿,倒有几分你当年的影子。她轻笑时眼尾漾开细纹,仿佛在与故人闲话家常。
学院东南角的双色桃树今年花开得格外汹涌。绾雯每日破晓便亲自提水浇灌,三十年如一日。弟子们发现,每当院长白衣素手拂过枝头,总有微风恰到好处地拂落花瓣,如雪纷扬。有几个心细如发的女弟子还注意到,月圆之夜桃树下常有琴声流淌,那曲调不似凡音,倒像是穿越时空的私语。
作为武林盟主,绾雯以柔克刚的治理之道令人叹服。去年南疆五毒教因蛊术外传与中原医派起了龃龉,她孤身深入苗疆,不仅化解干戈,更促成了《百蛊医典》的编撰。据说谈判僵持时,她只是轻抚腕间陈旧桃木镯,说了句若他在,定要笑我们小题大做,满堂剑拔弩张顿时化作唏嘘。从此江湖流传白发盟主抚镯定乾坤的佳话。
但绾雯最用心的,是将二字刻进后辈骨血里。她改革学制,要求弟子必修农医百工。每年谷雨时节,总能看见白衣胜雪的院长带着青衫弟子在田间插秧,在市井问诊。曾有海外仙岛的天骄讥讽这是不务正业,绾雯只是捻着稻穗浅笑:你们陈师祖用性命守护的,正是这人间烟火。
三十年来提亲的踏破门槛。有海外仙岛的岛主以鲛绡为聘,有隐世剑派的掌教奉上古剑诀,连皇宫都遣来使者许以后位。绾雯总是抚着桃木镯婉拒:我的心早已随他化作山河日月了。久而久之,未亡人成了江湖上最敬重的称谓——不是哀戚的未亡人,而是守着不朽山河的未亡人。
她的居所简朴得令人心酸。一床一桌一琴,墙上悬着陈骏削桃枝做的木剑,枕下压着虚空之战前夜他匆匆写就的字条。最珍重的是个沉香木匣,里面装着六十年的光阴:初遇时他笨拙雕刻的桃木簪,补天时并肩作战断了的剑穗,还有他涅盘那日她一夜白头的第一缕发丝。这些物件她从不示人,只在夜深人静时对着喃喃自语。
但绾雯从不是沉溺悲伤的人。她将思念化作润物无声的春雨,让天枢学院成天下第一学府。她开创的红尘修心法,让弟子在市井中悟道,在疾苦里明心。如今学院弟子遍布四海,有的成了抗疫神医,有的成了治水能臣,都在各自位置延续守护的使命。
每年清明,绾雯都会独自登上擎天峰。那里曾是他们并肩作战的地方,如今开满白色小花。她会在峰顶坐一整天,对着云海说这一年江湖趣事:药堂弟子把甘草错当黄连苦得跳脚,铸剑坊研究出新火纹钢,甚至市井新编了陈尊者智斗虚空兽的皮影戏。她说得眉飞色舞,仿佛在与知己对酌。
三年前她在峰顶遇雷暴。闪电如银蛇乱舞,她却坐在崖边任由暴雨浇透。你看,她对着狂风大笑,天地都在为我们的故事击节。雨停时彩虹贯日,她轻声说:若你听得见,让那片云停三息。彩虹尽头那片云,真的凝滞三息才飘走。
如今绾雯虽白发萧然,眼神却仍清澈如少女。她仍每日批阅文书到子时,清晨教弟子练守护剑诀,午后处理各派纠纷。只有贴身侍女知道,她常在深夜对着星空细语,像在向谁禀报日常。
上月十五,百岁高龄的云胤真人仙逝前,拉着她的手说:这些年来,你把他守护的尘世照料得很好。绾雯抚过老人苍老的手背:是他在通过我的眼睛,继续看这人世炊烟。
昨夜有弟子见院长在桃树下立到月沉。霜色月光染透她雪白长发,背影却挺直如六十年前那个与爱人并肩的姑娘。今晨典礼上,新入门的稚童仰脸问:院长奶奶,您总是和谁说话呀?
绾雯弯腰抚过孩子柔软的发顶,望向天边流云,目光温柔得能融化昆仑积雪。
在和一个,化作了春风、细雨、明月、星辰的人。
暮色渐浓时,她缓步走向藏书阁。阁顶秘室藏着陈骏毕生推演的手稿,纸页已泛黄发脆。每有弟子突破瓶颈,她便会取出一页相赠。今日要给的是凌清岚的关门弟子——那少年悟出草木皆兵心法,正是陈骏当年未完成的推演。烛光下,她小心拓印手稿,恍惚看见青衫少年在桃花树下对她微笑。
夜深人静,她独坐镜前梳理白发。妆匣里还留着当年他送的珍珠耳坠,如今只剩一只。窗外忽然飘进桃花瓣,带着熟悉的温度落在镜面上。她轻笑:你也觉得我这样好看?无人应答,唯有春风拂过琴弦,奏出不成调的《桃夭》。
次日清晨,弟子们发现院长白衣上别了朵新鲜桃花。她正在教新弟子辨认药材,日光透过花影在她肩头跳跃。有眼尖的弟子看见,她讲解《百草纲目》时,总不自觉抚过腕间桃木镯,像在摩挲谁的指尖。
江湖上渐渐有了新传说:月圆之夜若在桃树下诚心许愿,就能看见白衣仙子与青衫公子对弈。说书人添油加醋,说陈骏其实一直在陪绾雯处理江湖事务,只是凡人看不见。这些传说绾雯听了总是一笑置之,唯有在批阅某地旱灾忽降甘霖的奏报时,笔尖会多停留片刻。
直到某个雪夜,她伏案小憩时梦见少年陈骏在溪边捉鱼,回头对她喊:绾绾,等我捞够鱼给你做汤!醒来时案头梅花正落,她忽然明白:有些守望不必言说,山河记得,岁月记得,那些被他守护过的生灵都记得。
而今她走在学院青石路上,看少年弟子们练剑读书,看桃花年年盛开,看人间炊烟袅袅升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