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岚矿的冬天,冷得能把骨头缝里的热气都榨干。工棚里没有窗户,只有屋顶破洞漏下的冷风,裹着雪粒子,落在稻草上,融成一小滩冰水,顺着稻草缝往拾渣奴的脖子里钻。
沈砚裹着两层粗布衫,还是觉得冷。但他没心思顾自己,所有注意力都在旁边铺位的老何身上。
老何已经烧了三天了。
起初只是咳嗽得厉害,后来就开始发热,脸烧得通红,嘴唇却泛着青紫色,嘴里不停念叨着胡话,翻来覆去就那一句:“稻田……金黄的稻田……风一吹,沙沙响……”
沈砚知道,老何是想家了。老何说过,他老家在南方,有大片大片的稻田,每到秋天,稻穗沉得压弯了腰,他和爹娘在田里收割,晚上就能喝上新米熬的粥,喷香喷香的。
可现在,老何躺在冰冷的稻草上,连口热粥都喝不上,更别说回家看稻田了。
“何伯,喝点水。”沈砚端着破碗,碗里是他刚从矿道里接的温水,小心地凑到老何嘴边。
老何的嘴唇干得裂了好几道口子,沾到水就哆嗦了一下,慢慢睁开眼。他的眼神很浑浊,看了沈砚好一会儿,才认出来,声音沙哑得像被砂纸磨过:“小沈……是你啊……”
“是我,何伯。”沈砚赶紧把碗递得更近点,“你喝点水,润润嗓子。”
老何勉强喝了两口,就摇摇头,闭上眼睛,又开始念叨:“稻田……我娘煮的粥……香……”
沈砚看着老何的样子,心里像被针扎一样疼。他摸了摸怀里的小布兜,里面藏着三粒灵晶——昨天他又在天光裂缝下找着两粒,加上之前藏在鞋底的那粒,终于凑够了三粒。不够买一罐清淤膏,可他实在等不及了,他想试试,哪怕只能买半罐,说不定也能让老何的烧退下去。
天刚蒙蒙亮,沈砚就揣着灵晶,往粮房跑。粮房的王管事是个圆脸的中年人,平时话不多,却比赵三好说话些——只要给点好处,偶尔会帮拾渣奴留点好粮,或者偷偷换点药膏。
“王管事,忙着呢?”沈砚站在粮房门口,小声喊。
王管事正在算账,抬头看见是他,皱了皱眉:“沈砚?这么早来干嘛?还没到发粮的日子。”
沈砚赶紧从怀里掏出布兜,把三粒灵晶倒在手心,递过去:“王管事,我想跟您换点东西。您看……能不能给我半罐清淤膏?我何伯病得厉害,烧得快不行了。”
王管事盯着灵晶看了看,又看了看沈砚着急的样子,叹了口气:“你这孩子,也是实诚。三粒灵晶换半罐药膏,亏了。”他转身从柜子里拿出个小陶罐,罐口用布塞着,递给沈砚,“这是我上次剩的半罐,你拿去吧。别让赵三看见,不然连你这半罐都得被抢。”
沈砚接过陶罐,心里一阵热乎,连忙道谢:“谢谢王管事!谢谢您!”
“快走吧,别在这儿磨蹭。”王管事挥挥手,又低头算账,“你何伯那病,能不能挺过去,就看他自己的造化了。”
沈砚攥着陶罐,一路小跑回工棚。工棚里的拾渣奴大多还没起,只有老陈坐在稻草上抽烟,看见沈砚手里的陶罐,眼睛亮了亮:“你真换着药膏了?”
“嗯,王管事给的半罐。”沈砚小声说,赶紧走到老何铺位前,小心翼翼地打开陶罐——罐里的药膏是黄绿色的,带着点草药的苦味,却让沈砚心里燃起了希望。
他用手指蘸了点药膏,轻轻抹在老何受伤的胳膊上。药膏刚碰到皮肤,老何就哆嗦了一下,却没醒。沈砚不敢用力,一点点把药膏涂在溃烂的地方,又用干净的布把胳膊包好。
“何伯,药膏涂好了,你再坚持坚持,很快就会好的。”沈砚坐在旁边,小声说,像是在跟老何说话,又像是在给自己打气。
那天上午,沈砚没去矿道。他守在老何身边,时不时给老何擦汗、喂水。老何的烧好像退了点,脸没那么红了,胡话也少了些,偶尔会睁开眼,看沈砚一会儿,然后又闭上。
中午的时候,老何突然清醒了。他的眼神比早上亮了些,能清楚地看见沈砚,还伸出手,想抓他的胳膊。
“何伯!你醒了!”沈砚赶紧握住老何的手。老何的手还是很凉,却比之前有力气些。
老何看着沈砚,嘴角慢慢勾起个笑,声音还是沙哑,却很清晰:“小沈……药膏……是你换的吧?”
沈砚点头,眼睛有点红:“嗯,王管事给的半罐,涂了应该会好点。”
“傻孩子……”老何叹了口气,咳嗽了两声,“那灵晶……是你攒了好久的吧?不该……不该为我浪费……”
“不浪费!何伯,你好了,比什么都强。”沈砚赶紧说。
老何摇摇头,眼神里带着点复杂的情绪,像是有话想说,又有点犹豫。他看了看周围,见其他拾渣奴都在忙着自己的事,才压低声音,凑到沈砚耳边:“小沈……听何伯一句劝……别在这矿场耗一辈子……这地方,是吃人的……”
沈砚心里一紧,没说话,只是更用力地握住老何的手。
“你手里……是不是有块淡紫色的碎渣?”老何突然问。
沈砚愣了一下,没想到老何会问这个,点了点头:“是,上次在渣堆区捡的,您说可能是蚀灵渣。”
“对……蚀灵渣……”老何的眼神亮了些,“老矿工说……那东西是废灵滓里长出来的‘宝贝’……废灵滓虽毒,能腐蚀皮肉,可有时候……‘毒’里也藏着活路……”
他的声音越来越低,呼吸也开始急促:“那碎渣……你好好留着……别让别人知道……说不定……能帮你离开这矿场……能治好你的灵根……”
“何伯,您别说了,先歇会儿。”沈砚听着老何的话,心里又急又乱,赶紧想让他休息。
可老何却摇了摇头,还想再说什么,嘴巴张了张,却没发出声音。他的手突然一松,从沈砚的手里滑了下去,眼睛还睁着,却没了神采。
沈砚的心跳瞬间停了,他晃了晃老何的胳膊:“何伯?何伯!你醒醒!你别吓我!”
没人回应。
老陈走了过来,探了探老何的鼻息,又摸了摸他的颈动脉,沉默了一会儿,拍了拍沈砚的肩膀:“小沈,节哀……何伯走了,走得还算安详。”
沈砚僵在原地,手里还攥着那个装药膏的陶罐,罐口的布掉了,药膏的苦味飘进鼻子里,可他却感觉不到了。他看着老何睁着的眼睛,看着他还念叨着“稻田”的嘴,眼泪终于忍不住掉了下来,砸在老何的粗布衫上,晕开一小片湿痕。
他想起老何把半块冷馒头让给他,想起老何挡在他前面护着他,想起老何教他怎么找灵晶,想起老何说“活着才有希望”……可现在,那个总护着他的老人,不在了。
没过多久,矿场的两个杂役就来了。他们推着一辆破木板车,面无表情地走到老何的铺位前,用粗布把老何的尸体裹起来,像拖一袋垃圾一样,拖上木板车。
“沈砚,别跟着看了。”杂役头头冷冰冰地说,“拾渣奴的归宿,都在渣渊边,去了也是添堵。”
沈砚没听,他跟在木板车后面,一步步往矿场西边的渣渊走。他知道渣渊是什么地方——那是矿场最偏的角落,堆满了废弃的矿渣和废灵滓,黑色的雾气常年不散,落在地上的东西,用不了几天就会被废灵滓腐蚀成一堆黑泥。拾渣奴死了,大多都埋在那儿,连块墓碑都没有,过不了多久,连尸骨都会被腐蚀得干干净净。
木板车在渣渊边停下,杂役把老何的尸体扔在地上,又挖了个浅浅的坑,把尸体埋进去,连土都没拍实,就推着木板车走了。
沈砚站在远处,看着那个浅浅的土坑,看着周围黑色的废灵滓,风一吹,带着刺鼻的气味,刮在脸上,像刀子割一样。他攥紧了手里的药膏罐,罐身都被他攥得变了形,黄绿色的药膏从罐口溢出来,沾在他的手上,黏糊糊的。
老何的话在他耳边响起来:“废灵滓虽毒,可有时候,‘毒’里也藏着活路……”
他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手,手上还沾着药膏,还有之前被废灵滓灼伤的痕迹——那些痕迹是疼的,是苦的,是矿场最残酷的印记。可老何却说,这毒里藏着活路。
他又摸了摸怀里的蚀灵渣,那块淡紫色的碎渣,凉丝丝的,贴在胸口,和废灵滓的灼热完全不同。老何说,这是废灵滓里长出来的宝贝,能帮他离开矿场,能治好他的灵根。
以前,他只觉得废灵滓是毒物,是折磨人的东西,是矿场用来压榨拾渣奴的工具。可现在,老何用他的死,给了他一句不一样的话,让他第一次对着那堆黑色的、刺鼻的、能腐蚀一切的废灵滓,产生了不一样的想法。
这东西,真的藏着活路吗?
蚀灵渣和废灵滓,到底有什么关系?
他的灵根,真的能靠这“毒”治好吗?
沈砚站在渣渊边,风刮得他眼睛生疼,可他却没走。他看着老何的坟坑,看着周围的废灵滓,心里像有什么东西在慢慢变清晰——老何走了,他再也没有可以依靠的人了,以后的路,只能靠自己走。
而这条路的钥匙,或许就藏在那些人人避之不及的废灵滓里,藏在他怀里那块淡紫色的碎渣里。
他擦了擦脸上的眼泪,把药膏罐放进怀里,又摸了摸那块蚀灵渣,眼神慢慢变得坚定。
何伯,您放心,我不会在矿场耗一辈子的。我会找到那条活路,会离开这里,会让您说的“毒里藏活路”,变成真的。
风还在吹,渣渊边的废灵滓泛着诡异的光,可沈砚的心里,却不再只有悲痛。老何的死,像一把钥匙,打开了他对废灵滓的新认知,也让他在绝望的矿场里,找到了一条更难走,却可能通往希望的路。
他最后看了一眼老何的坟坑,转身往工棚走。脚步比来时更沉,却也更稳——他知道,从今天起,他要做的,不只是捡灵晶活下去,还要弄明白废灵滓的秘密,弄明白蚀灵渣的用处,为了自己,也为了死去的老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