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耕战！但‘耕’是为了‘战’服务，‘耕’本身产生的财富，绝大部分没留在农民手里，也没用于改善农业技术、兴修真正利民的水利，而是被国家通过赋税、徭役的形式抽走了。”
“这就导致第一个死结：民间没有积累，没有消费能力，经济缺乏内生增长的动力。老百姓一年到头辛苦种地，交完税服完役，可能连自己都吃不饱，哪来的余钱去改善生活？去读书识字？市场怎么可能繁荣得起来？没有繁荣的市场和活跃的民间经济，朝廷能收到的税源就是死的，就那么多，为了应付越来越大的开销，只能加大汲取力度，恶性循环。”
李由眉头紧锁，他掌管过郡县，对赋税征收的困难深有体会，忍不住道：“然朝廷亦有兴修水利，如郑国渠，确使关中富庶…”
“那是特例！”赵天成打断他。
“而且郑国渠修好了，增产的粮食大部分进了国库和军仓，关中百姓日子可能好过点，但放眼全国呢？更多的地方水利失修，农业技术停滞不前。为什么？因为国家的资源投向不是根据哪里需要发展经济，而是哪里需要打仗、哪里需要修宫殿陵墓！资源配置是严重扭曲的！这叫‘资源错配’。”
他不等两人消化，继续快速说道：“第二，你们缺乏一个高效、统一的‘市场体系’和‘货币体系’。各地度量衡刚统一没多久，民间旧习难改。”
“货币呢？主要是笨重的铜钱和布帛，携带不便，交易成本高，跨区域贸易困难重重。这就导致物资很难顺畅流通，哪里多余，哪里不足，无法通过市场自动调节。朝廷想要调配物资，只能靠行政命令，靠庞大的官僚系统去征收、运输，这过程中损耗巨大，效率低下，而且Again，给了经手官吏巨大的贪腐和操纵空间。数据？在这种原始的交易和调配方式下，想获得准确的数据，难如登天。”
扶苏努力跟上赵天成的思路，问道：“若…若如先生曾说之宋朝，行那‘交子’…”
“没用的。”赵天成再次摇头，“纸币那玩意儿需要强大的国家信用和成熟的金融监管，你们现在连铜钱都还没玩明白呢。没有发达的商品经济做基础，搞什么都是空中楼阁。”
“你们现在这经济，很大程度上还是‘自然经济’，自给自足，男耕女织，跟外界交换很少。这种经济模式，产出有限，剩余产品少，根本支撑不起一个需要精细数据管理的庞大官僚帝国。”
“第三，”赵天成伸出三根手指。
“激励彻底扭曲。刚才说了军功爵制在和平时期的失效。在文官系统里也一样。官吏的升迁考核，主要看什么？看你能不能完成朝廷下达的征税、征役指标！看你能不能维持地方‘稳定’不出乱子！至于你治下的百姓实际生活怎么样，经济有没有发展，识字率有没有提高，谁在乎？考核指标里没这一项。”
“在这种指挥棒下，理性的官员会选择怎么做？肯定是拼命压榨百姓完成硬性指标，同时想尽办法掩盖问题，粉饰太平。因为发展经济、提高民智那是慢功夫，见效慢，风险大，远不如把数字做漂亮来得直接有效。”
“这就是‘激励不相容’——朝廷想要长治久安，但考核方式却逼着官员们去杀鸡取卵、竭泽而渔。底层官吏和百姓的利益，跟朝廷的长期利益，从根本上就是撕裂的。”
李由听到这里，后背已被冷汗彻底浸湿。
他作为法家子弟，一向推崇严刑峻法和考课制度，认为这是保障效率和王权的不二法门。
但赵天成此刻却尖锐地指出，这套制度本身的设计，就在鼓励短期行为和系统性欺骗！
他张了张嘴，想反驳，却发现喉咙干涩，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因为他内心深处知道，赵天成描述的，正是他熟悉甚至参与其中的官场现实。
扶苏更是感到一种彻骨的寒意，仿佛整个帝国的根基都在脚下晃动。
他原来以为问题出在律法太严、赋役太重，只要放宽即可。现在才明白，问题远比他想象的复杂和深刻，是整个系统的每一个环节，从经济基础到上层建筑，从激励机制到信息传递，都充满了无法调和的矛盾和致命的缺陷。
赵天成看着两人失魂落魄的样子。
“所以，回到最初的问题。数据失真、官僚主义、系统崩坏，这不是换个皇帝、改条律法、或者多几个人识字就能解决的。这是你们这套‘汲取型战时经济’+‘高压官僚统治’+‘原始信息技术’+‘低水平人力资本’组合起来的必然结果。每一个部件都在出错，而且互相强化，形成一个往下螺旋的死循环。”
“宋朝后来也烂，但他们起码商品经济更发达，民间财富更多，社会更富裕，识字的阶层更庞大，所以同样搞官僚主义、数据失真，他们能多撑一阵子。你们大秦？嘿，基础太差，玩法太狠，绷得太紧，所以问题来得更猛，死得更快！对你们的杀伤力，那是毁灭性的。”
扶苏颤声问道：“真的…真的针对大秦…一点办法也没有了吗？”
赵天成吐掉嘴里的草茎，叹了口气。
“办法？需要时间。你们想搞的那个‘皇帝之法’，是比老秦法强点，更注重程序，想限制点官吏胡来。但那玩意儿真要见效，也得靠底下人执行，也得几十年慢慢渗透、磨合，才有可能稍微扭转一下风气。远水救不了近火。”
“那…那眼下就当真无可作为？”扶苏的声音带着绝望。
“短期的办法，也不是完全没有，但风险极大。”赵天成斜眼看着他们。
“就四个字：减负，松绑。彻底给底层老百姓松绑。把赋税徭役降到最低，让农民能喘口气，手里能有点余粮余钱。把那些严苛到不近人情的律法条款暂时搁置，只要不是杀人放火的重罪，小过错睁只眼闭只眼。让民间有点活气，让经济能自己稍微恢复一点。”
“同时，赶紧把那些耗民力最巨的工程，比如阿房宫、骊山陵，能停的都停了，把人放回去种地。这样，或许能争取到一点时间，让民间缓过劲来，有点底子。然后才能谈慢慢推行你那‘皇帝之法’，慢慢培养识字的人，慢慢改善治理。但这需要时间，很长的时间。”
李由闻言，脸色大变，几乎失声。
“先生！此策万万不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