即日起,宫中所有御前熏香、殿内燃香、节令赐香,皆由新设之香政司独家专供。
撤销原尚熏局及内务府相关采办、监制之权,一应人手,听候调遣。
圣旨不长,字字平静,却如一道惊雷劈入大晏王朝的权力中枢,激起千层巨浪。
阿念捧着旨意的抄本,眉心紧锁,快步走进百草苑的主事堂:“首使,陛下此举太过激进!尚熏局盘踞宫中百年,根系深厚,如今一刀切断,等于将我们香政司架在火上烤。这哪是恩赏,分明是捧杀!满朝文武,尤其是那些靠着香料买卖勾连的世家,眼睛都会死死盯住我们,稍有差池,便是万劫不复!”
沈流苏正在一方青石案上研磨着新采的凤眼草,闻言手上动作未停,只淡淡道:“他不是在信任我,是在逼我。”
她抬起眼,眸光清冽如雪:“香政司以‘香’为证,以‘法’立身。我若连他眼皮子底下的香都不敢查,不敢管,那这‘香证司法’便是个笑话,日后谁还会信?谁还会怕?”
阿念一怔,瞬间明白了其中关窍。
这道圣旨,既是授予她无上权力,也是悬在她头顶的一柄达摩克利斯之剑。
查,得罪盘根错节的旧势力;不查,香政司的权威便荡然无存。
皇帝要的,从来不是一个听话的奴才,而是一把能为他斩断沉疴的利刃。
“我明白了。”阿念深吸一口气,“那我们该如何应对?”
沈流苏放下石杵,取过一张雪浪笺,提笔蘸墨,笔走龙蛇。
“传我手令,即刻拟定《御用香品三级监察制》。”她的声音沉静而有力,“第一级,成分公示。所有进献御前的香品,其配方、产地、炮制手法,必须以书面形式呈报,录入香史馆档案,任何人不得篡改。第二级,气味留样。每一批香品,都必须留存三份样本,一份入香史馆,一份在香政司封存,一份送至御药房备案,以备随时抽检比对。第三级,双人封验。香品自制成到送入宫门,全程必须有两名不同司职的执事共同监管,上双重封条,任何单方面开启,皆视为污损证物。”
她写完,将墨迹吹干,递给阿念:“立刻颁行,不得有误。”
这套制度,如同一张密不透风的天罗地网,将所有伸向御用香品的手,都置于光天化日之下。
首批御供香交付的日子定在三日后。
这两日一夜,百草苑灯火通明,沈流苏亲自坐镇监制。
每一炉香从配料、研磨、和香到成型,她都一丝不苟地亲自过目。
香气在工坊中氤氲流转,前头的“安神香”、“静心香”都顺利通过了所有检测。
在香品成型后,她都会亲自取下一小块样本,用特制的蜡纸封好,贴上标签,放入编号的木匣中。
同时,她还用一味名为“归源引”的基础香作为对照,任何细微的香气偏差,都逃不过她那被淬炼得如同精密仪器的鼻子。
操作进行到最后一道,也是皇帝日常用得最多的“宁神散”时,意外发生了。
那香丸刚刚出炉,热气带着馥郁的药香扑面而来。
沈流苏依例上前,凑近鼻尖,准备进行最后的气味确认。
倏地,她秀眉微蹙。
檀香为主,辅以白芷、远志的醇厚香气中,竟夹杂着一丝极其微弱,若有若无的甘苦尾韵。
那味道一闪即逝,快得仿佛是错觉,但沈流苏的心却猛地一沉。
是软骨藤!
此物本身无毒,甚至有舒筋活络之效,但其粉末若与特定几种安神药材长期共用,会缓慢侵蚀人的神经,使人精神困顿,意志消沉,极易受人言语暗示。
因其气味极淡,混入浓香之中,便是最高明的香师也难以察觉。
她立刻抬手,冷声道:“停下!这炉香,全部封存,任何人不得触碰!”
执事们不明所以,但见她神色凝重,不敢怠慢,立刻将整炉香丸就地隔离。
沈流苏取过一枚样本,快步走入专为精密检测而设的密室。
她先是以“显影纱”覆盖,催动气流,纱面洁白如初,毫无反应——这证明其中并未含有已知的烈性毒物。
她眸色更深。敌人,比她想象的更狡猾。
她转身打开一个紫檀木匣,里面静静躺着一套长短不一、细如牛毛的银针。
这是她母亲的遗物,每一根都曾浸泡在不同的植物汁液中长达十年,对相应的草药成分有着不可思议的敏感度。
沈流苏取出一根曾浸泡过“南酸枣醒液”的银针——南酸枣与软骨藤的药性天生相克。
她将针尖轻轻刺入那枚温热的香丸。
一息,两息,三息……
在众人紧张的注视下,那原本亮如秋水的银针尖端,竟缓缓泛起一圈淡淡的、如同墨汁滴入清水般的墨绿色光晕。
罪证确凿!
沈流苏闭上眼,再睁开时,眼中已是一片冰封的寒潭。
她没有声张,只提笔在检测记录上写下五个字:“成分异常,建议暂停使用。”
次日清晨,养心殿御前奏对。
当沈流苏呈上那份检测记录和封存的香丸样本时,满殿大臣一片哗然。
新任礼部尚书越班出列,怒不可遏地呵斥道:“荒唐!沈首使,你可知你在说什么?御用‘宁神散’乃是宫中百年验方,历代君王皆在使用,从未出过差错!你香政司初立,寸功未建,竟敢口出狂言,污蔑御用之物!是何居心?”
一时间,附和之声四起,无数道质疑、指责的目光如利箭般射向沈流苏。
她却立于殿中,脊背挺得笔直,不辩一词,只静静地看着龙椅上那个深不可测的男人。
御座之上,萧玦的面容隐在袅袅的晨光与香雾中,看不出喜怒。
他沉默了许久,久到殿内的空气都仿佛凝固。
终于,他缓缓开口,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继续查。”
满殿的嘈杂戛然而止。
萧玦的目光越过众人,径直落在沈流苏那张平静无波的脸上,一字一顿地说道:“把朕这三年来用过的每一炉香,每一味料,都给朕从库里翻出来。你说香不会撒谎,那朕,就陪你听它说话。”
一语既出,满朝皆惊。
礼部尚书的脸涨成了猪肝色,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沈流苏深深叩首,声音清脆如玉石相击:“臣,领旨。”
她心中却比谁都清楚:从这一刻起,香政司不再是皇帝试探朝局的工具,而是真正被他握在手中,准备见血的利刃。
调查以雷霆之势展开。
沈流苏调取了内务府近十年的香料入库档案,密密麻麻的卷宗堆满了百草苑的偏殿。
她将这些档案与宫中各殿太监、宫女的轮值记录一一比对,利用“气息共振”法对留存的旧香灰进行分析,一张无形的大网迅速收紧。
很快,一个名字浮出水面——常禄,一个负责御前添香的老太监。
此人正是冯德全的旧部,十年前“徐延年案”后,他因“年迈体衰”被调离了尚熏局的要职,去守了皇陵,谁知三年前又被悄无声息地调回御前,干起了添香的闲差。
沈流苏没有下令抓捕,那只会打草惊蛇。
她反而命阿念以“协助整理旧档,回溯香品源流”为名,将常禄“请”到了香政司,参与这次的回溯工作。
每日里,阿念都客客气气地为他奉上最好的茶水点心,只是那茶中,被悄悄加入了微量的“清神散”。
此物能清心明目,更能瓦解人长期紧绷的神经防线。
第三日,常禄正在翻阅一本三年前的香料损耗账册,当看到某一页的记录时,他浑浊的双眼突然瞪大,继而浑身发抖,像是看到了什么恐怖的幻象。
他猛地将账册扔在地上,抱着头崩溃大哭:“那个月……那个月的损耗我没敢报!他们说换了芯没人知道……没人会知道的!”
证据链,在此闭环!
常禄涕泪横流地供认,自他三年前被调回御前后,徐延年被清洗后留下的暗线便找到了他。
每月,他们都会送来特制的“宁神散”,让他替换掉内务府供给的正品。
那香丸中的软骨藤剂量极低,短期内绝难察觉,但经年累月,足以在不知不觉中影响君王的心智,使其多思、困乏、易怒。
更令人心惊的是,从他口中,沈流苏得知了一个更恶毒的阴谋:最近送来的这一批香中,竟被加入了“迷龙引”的成分!
此香无色无味,却会通过极其细微的气味分子,诱发人的噩梦与猜忌,专门用于离间君臣之心,让帝王对身边最亲近、最信任的人产生怀疑!
沈流苏将完整的审讯记录和所有物证封入一个黑漆木匣,附上了一张字条,上面只有一句话:“陛下日夜所闻之香,皆出自您最信任的‘老仆’之手。”
当夜,月凉如水。
萧玦没有召见任何人,独自一人来到了百草苑。
夜风中,他一袭玄色常服,手中拎着一只已经洗得褪色的锦缎香囊。
他将香囊放在石桌上,推到沈流苏面前,声音有些沙哑:“打开它吧。”
沈流苏认得,那是他自幼时起便随身携带之物,据说是其生母德贤皇后所赠。
“这里面……若真有什么,朕也该知道了。”他的语气平静,却透着一股燃尽希望后的苍凉。
沈流苏凝视那香囊片刻,没有说话。
她取过那根浸泡过“南酸枣醒液”的银针,动作轻柔地挑开香囊的封线。
里面填充的干花早已失去了原本的色泽和香气,变得枯黄晦暗。
她小心地取下一朵,滴上醒液,再将银针刺入。
墨绿色的光晕,如鬼魅般,缓缓在针尖边缘散开。
沈流苏抬起头,迎上萧玦深不见底的目光,声音平静得没有一丝波澜:“陛下,它一直在让您怀疑身边的每一个人,包括……我。”
萧玦久久不语,只是死死地盯着那抹墨绿,眼中的最后一丝温度似乎也被抽干。
良久,他伸出手,拿起那只陪伴了他二十余年的香囊,毫不犹豫地将它投入一旁的炼香铜炉之中。
呼——
火焰瞬间腾起,将那段被污染的过往与温情,吞噬得一干二净。
火光映照着他轮廓分明的侧脸,也映着沈流苏波澜不惊的眼眸。
“从今往后,”他低声道,仿佛在对自己,又仿佛在对她说,“朕的鼻子,归你管了。”
沈流苏微微颔首,垂下的眼帘遮住了眸中一闪而过的锋芒。
她藏在宽大袖袍下的手指,悄然收紧。
这,只是一个开始。
真正的清算,才刚刚拉开序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