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夜三更,馆内主展台的那尊铜香炉,突然自行复燃!”
小太监的声音尖利,带着哭腔,仿佛见到了鬼魅。
他连滚带爬地扑到沈流苏脚边,语无伦次地比划着:“奴才们亲眼所见!那‘安魂引’的香灰明明已经燃尽,可它、它自己又烧了起来,火苗幽蓝,足足烧了两个时辰,直到把炉心都烧得通红,裂开了一道口子!”
此言一出,庭院内瞬间死寂。
阿念脸色一变,下意识地护在沈流苏身前,警惕地环视四周。
自行复燃?
这等怪力乱神之说,在大晏京城,尤其是在刚刚经历了“香魂显灵”的香史馆,足以掀起滔天巨浪。
“现场可有外人足迹?”沈流苏的声音却依旧冷静,没有一丝慌乱。
“没有!绝对没有!”小太监拼命摇头,“门窗紧锁,守卫森严,地面干净得连只蚂蚁爬过的痕迹都找不到!只……只是……”
“只是什么?”
“只是在开裂的炉底,发现了一小撮焦黑的纸灰。”
沈流苏凤眸微眯,那双总是温婉如水的眼眸深处,有什么东西骤然冷了下来。
她提步便走,裙摆划过湿漉漉的青石板,带起一阵清冽的草木香。
香史馆主展厅内,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既熟悉又陌生的焦糊味。
那尊来自东宫火场的残破铜炉,此刻炉身遍布蛛网般的裂痕,仿佛一位不堪重负的老人,终于耗尽了最后一丝力气。
沈流苏戴上特制的丝质手套,绕着展台缓缓走了一圈。
她没有去看那骇人的裂纹,而是俯身,从炉底小心翼翼地捻起一星几乎要化为虚无的灰烬。
灰烬极细,在指尖轻轻一捻,便碎成了更微小的颗粒。
她将指尖凑到鼻端,闭上眼,极轻地一嗅。
檀木、草木、还有……一丝极淡的、被烈火燎过的桐油与丝胶混合的气味。
“首使,这……”阿念见她神色不对,担忧地开口。
沈流苏睁开眼,眸光冷得像淬了冰的刀。
“这是熏炉夹层专用的防潮黄绢,为了防止墨迹晕染,会在绢丝织造时混入微量的桐油和丝胶。用料极为考究,唯有宫中最高品级的密信才会使用。”
她的声音压得很低,却字字如锤,敲在阿念心上。
阿念瞬间明白了什么,脸色煞白:“陛下的那封……那封太后密信!”
沈流苏缓缓摇头,将指尖的灰烬吹散在空中。
那点微不足道的灰,却仿佛有千钧之重。
“不,那封信,远不止这点灰。有人在‘安魂引’烧尽之前,取走了它。为了掩人耳目,又将信纸最不起眼的一角撕下,投入炉中,利用‘安魂引’中尚未燃尽的‘续火香’,制造了这自行复燃的假象。”
续火香,一种能让香灰在特定条件下缓慢氧化的香料,是沈家不传之秘,本意是用于延长香气的余韵。
如今,却成了敌人故布疑阵的工具。
好手段。
不但偷走了证据,还试图用鬼神之说来动摇人心,将香政司推向风口浪尖。
“封锁消息,将这尊香炉立刻封存入库。”沈流苏当机立断,“对外只宣称,铜炉因年代久远,不堪‘安魂引’之灵力而自然开裂,即刻起收入‘沈魂遗物’档,永世珍藏。”
她没有半分气急败坏,反而像是猎人发现了猎物留下的新踪迹,眼中闪烁着兴奋与冰冷交织的光芒。
“另外,立刻调取百草苑七日内所有内侍、宫女的进出记录和当值名录,一份不落,送到我这来。”
半个时辰后,一叠厚厚的册子摆在了沈流苏的书案上。
她一页页地翻阅着,指尖划过一个个熟悉或陌生的名字。
当翻到前日,也就是萧玦深夜到访的那一晚,她的目光倏然停顿。
夜值名单上,一个名字被朱笔划去,旁边标注着“轮休”二字。
然而,在同一天的来客登记簿上,这个名字却赫然在列,理由是“回岗取落下的私物”。
——内侍,常安。
隶属尚熏局,曾为寿康宫服役三十年,十年前沈家案发后,被从寿康宫管事太监的位置上调离,如今只是尚熏局里一个看管陈年香料库的闲散老人。
一个本该轮休的老人,为何要在深夜擅自返岗?
一个被贬黜的旧人,为何会对一封关乎前朝旧事的密信如此上心?
沈流苏唇角勾起一抹冰冷的弧度。
她取过笔,在常安的名字下轻轻画了一个圈。
“阿念。”
“属下在。”
“去查查这位常公公的旧疾。另外,把他今日当值时所用的熏香,换成我给你的这一包。”她从一个精致的瓷瓶里,倒出一些颜色略深的香末,用纸包好,“记住,只需掺入微量‘迷心露’即可。”
阿念接过香包,有些不解:“首使,这‘迷心露’……虽无毒,但药理书记载,若与某些陈年旧疾相冲,会引发流泪、心悸之症。我们这是……”
“我要的,就是让他流泪。”沈流苏的眼神幽深如井,“有些人,心里藏的秘密太久,太干了,需要用水浇一浇,才能松动。”
两日后,尚熏局的配香房内。
巡值的管事太监正不耐烦地训斥着角落里一个不断打哈欠、擦眼泪的老内侍:“常安!你这老东西是越来越懒怠了!大白天的当值,哭丧着脸给谁看?再敢偷懒,仔细你的皮!”
那名叫常安的老内侍连忙躬身告罪,一边用袖子擦拭着浑浊的老眼,一边小声辩解:“总管恕罪,老奴……老奴这眼睛是迎风流泪的老毛病了,见不得这烟熏火燎的……”他嘴里嘟囔着,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那炉子,就不该烧得那么旺。火一起,什么字都没了,多干净……”
不远处,假装整理香料的阿念,将这句话一字不漏地记在心里,转身悄然离去。
当天深夜,百草苑的灯火依旧亮着。
沈流苏换上了一身便于行动的劲装,亲自带着几名药童,以“巡查陈年香料,以防霉变”为名,浩浩荡荡地开进了尚熏局的库房。
常安正是今夜的守库人。
见到沈流苏亲临,他浑身一僵,本就因“迷心露”而有些恍惚的神情更添了几分惊惧。
沈流苏仿佛没看见他的异样,径直走到一排排落满灰尘的香料架前,一边检查,一边看似随意地对身边的阿念说道:“近来宫中不太平,竟有人胆大包天,私焚御用绢帛,还想用鬼神之说来混淆视听。阿念,你说,这放火的人,手上会不会也沾上那股焦糊味,怎么洗也洗不掉?”
她话音未落,只听“哐当”一声,角落里,一个负责记录的药童“不小心”打翻了一只空香盒。
就在众人目光被吸引过去的瞬间,常安那佝偻的身影猛地一颤,像只受惊的兔子,慌不择路地朝库房深处的阴影里退去。
沈流苏的目光追随着那个仓皇的背影,嘴角无声地扬起。
“鱼,咬钩了。”
果不其然,第二日清晨的朝会上,还未等香政司上奏任何事宜,礼部尚书王承恩便抢先一步出列,声色俱厉地参了沈流苏一本:“启奏陛下!香政司首使沈流苏滥用职权,私设酷刑,对宫中内侍下毒逼供,致其昨夜突发昏厥,口吐白沫,至今人事不省!此等行径,与酷吏何异?请陛下降罪!”
原来,那常安昨夜逃回住处后,心神激荡之下竟真的诱发旧疾,昏死过去。
他的家人立刻抓住机会,将事情捅到了与沈流苏素来不合的礼部。
满殿哗然,所有目光再次聚焦在那个纤弱的身影上。
沈流苏缓步出列,面上不见丝毫慌乱,从容行礼:“回陛下,臣确曾对常安用药,但所用并非毒药,而是‘清神散’。”
她从袖中取出一份早已备好的药录,呈给内侍:“常安公公在尚熏局当值多年,每日呼吸着库房中弥漫的‘镇魄香’,神志早已昏沉不清。‘清神散’正是为了清除其体内积郁的药毒,恢复神智。至于他为何会昏厥,只因他心中有鬼,惊惧过度罢了。”
“镇魄香?”萧玦接过药录,眼神微动。
“是。”沈流苏的声音清越,响彻大殿,“此香配方中含有一味西域奇草‘鸦头粉’,无色无味,但若长年累月吸入,会令人记忆衰退,心志脆弱,极易受到他人言语的暗示。此香十年来,每日都在尚熏局的配香房中燃着,名为安神,实为控心。”
萧玦的指节微微收紧,声音沉了下去:“你说那香能改人心志……可查得出,是谁下令配制?”
沈流苏垂首:“臣查验过尚熏局的配香册,上面有兵部侍郎崔元衡侄婿的签印。但此人不过是个经手的小角色,真正能左右尚熏局二十年人事调度、并让此香燃烧十年而无人察觉的,另有其人。”
她微微一顿,抬起眼帘,直视龙椅之上深不可测的帝王。
“比如,先帝晚年最信任的内廷总管——已故的大太监,冯德全。”
满殿死寂。
一个死去多年的名字,却像一道阴雷,炸得众人头皮发麻。
萧玦缓缓靠在龙椅上,黑眸中风雷滚动,许久,才吐出一句:“一个死人,如何操控今日的活局?”
沈流苏深深一揖,声音不大,却掷地有声:“他不能。但他留下的‘规矩’,还在替他杀人。”
散朝之后,天光大亮。
阿念行色匆匆地从外面赶回百草苑,脸上带着压抑不住的激动。
“首使!成了!昨夜我们的人依计行事,果然有人趁乱试图从尚熏局的地窖中盗走一批封存的旧香膏!人赃并获!”
说着,他呈上一个黑漆木盒。
沈流苏打开盒盖,里面是一块块用油纸包裹的深色香膏。
她随手拿起一盒,剥开油纸,在香膏底部,赫然刻着一串极细小的编号——F07。
这个格式,与当年沈家灭门案卷宗里,那份被列为铁证的“涉案香品溯源码”,完全一致!
冯德全,崔家,这批神秘的香膏……所有线索,终于串联成线。
沈流苏凝视着那串冰冷的数字,良久,忽然轻声笑了。
那笑声里,有释然,有嘲讽,更有彻骨的寒意。
“他们以为,烧掉一封信,就能熄灭所有的火……却不知,这世上,每一粒灰烬,都在寻找属于它的风。”
她小心翼翼地将香膏重新包好,放入一个贴着“证物”标签的匣子中,又提笔在附注的纸条上写下一行小字:“来源:冯氏旧档。关联:崔党上游供应链。”
她刚放下笔,门外便有小宫女急匆匆地跑来通传,神色慌张:
“首使,宫正司刚刚接到通报,一名曾在寿康宫服役过的老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