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念的瞳孔因这骇人听闻的推断而剧烈收缩,倒吸一口凉气,只觉得一股寒意从脚底直冲天灵盖。
他追随沈流苏已久,自以为见识过宫廷的黑暗,却从未想过,这潭黑水之下,竟还藏着如此颠覆皇权根基的惊天巨浪。
若沈流苏所言为真,那么当年沈家的冤案,便不再是一桩简单的栽赃嫁祸,而是一场横跨十数年,牵涉两代皇子、一位宠妃、一个顶尖世家的连环绞杀!
“陛下……他信了?”阿念的声音因震惊而干涩。
沈流苏没有回答,只是加快了脚步。
信与不信,早已不重要。
重要的是,萧玦和她,如今有了共同的敌人,共同的恨。
帝王抛出的鱼饵,终于钓上了他最想要的那条鱼。
而她,也借着帝王这张网,得到了窥探深渊的资格。
回到醒鼻塔,沈流苏彻夜未眠。
她没有去碰那些抄录回来的药方,而是从一个暗格中,取出了一本用油布包裹了数层、书页早已泛黄卷边的手札。
这是父亲沈清源的遗物,是沈家数代调香师心血的结晶。
她小心翼翼地翻到记载“禁方”的篇章,很快便找到了关于“醉梦引”的寥寥数语。
父亲的字迹刚劲有力,却在描述此香时透出一种深深的忌惮与不屑。
“……其香无形,其性至烈,乃惑心之首。然其最为阴毒之处,非在致幻,而在伐生。此香以鬼臼、水蓼等七种至阴之草炼制,遇龙涎、麝香等阳性香媒催发,便会化作无形利刃,专破胎元。孕妇闻之,如遭雷殛,胎动如沸,不出三刻,必至血崩,神仙难救。此等绝嗣之物,有违天和,我沈氏子弟,永世不得沾染。”
伐生!绝嗣!
这八个字,如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沈流苏的眼底。
兰台阁的残页,父亲的手札,萧玦母亲的死,十年前太子的亡故——所有线索在这一刻,被这无形的香气串联成一条完整而淬毒的锁链!
她猛然想起了市井间的零星传言:先帝晚年,太子体弱,朝中早有废长立幼之声。
而当时风头最盛的贤妃,不仅深得圣宠,其腹中更怀着龙种,被认为是储君之位的有力竞争者。
若有人在那时,借“醉梦引”谋害贤妃与未出世的皇子,再于数年后,用同样的手段引发太子旧疾,最后将一切嫁祸给负责宫中所有香料的沈家……
一石二鸟!
不,是一箭三雕!
除去最有威胁的皇子,动摇太子的根基,再顺势铲除手握“天下第一香”却不肯同流合污的沈家!
好一个滴水不漏的连环毒计!
沈流苏的指甲深深嵌入掌心,一缕血丝顺着指缝渗出,她却毫无所觉。
胸中翻涌的不再是单纯的恨意,而是一种混杂着恐惧与狂怒的战栗。
她的敌人,其心智之缜密,手段之狠辣,远超想象。
“来人!”她压下心头的惊涛骇浪,声音恢复了惯有的冷静。
阿念推门而入,见她脸色苍白,眼神却亮得惊人,心头一紧:“首使有何吩咐?”
“立刻去内务府,调取癸未年三月太子病发前后七日,所有宫殿的熏殿记录,尤其是用香品类、时辰和出入库的签押底档!”沈流苏的语速极快,逻辑清晰,“重点核查‘醉梦引’的出入库档案,我要知道,每一个经手人的名字!”
“是!”
阿念领命而去,效率极高。
不出一个时辰,他便带回了数本厚厚的卷宗。
结果与沈流苏预料的几乎一模一样。
在那关键的七天里,所有关于“醉梦引”的条目下,都用朱笔清晰地写着“空置”二字。
这本身就是最大的破绽——如此重要的禁药,竟会连续七日无人看管、无人记录,简直是天方夜谭。
而在交接簿的角落,一个不起眼的签名,吸引了沈流苏的全部注意。
那是内侍监副使,李崇德的私印痕迹。
这个签名并未签在正栏,而是印在当值记录的夹缝中,若非刻意寻找,极易被忽略。
更蹊跷的是,阿念附上的另一份名单:当年那几日负责太子寝殿熏香事宜的五名宫人,三人于次年意外身亡,一人发疯被投入净身房下的水井,如今,只剩下一个名叫秋姑的老宫女,被罚在最苦寒的浣衣局服役,苟延残喘。
线索,指向了同一个人。
次日清晨,天光微亮,浣衣局的石板路上已经结了一层薄霜。
沈流苏披着一件素色斗篷,以“查验旧时香器是否仍可沿用”为由,带着阿念亲赴浣衣局。
这里潮湿、阴冷,空气中永远弥漫着皂角和霉变衣物的混合气味,与百草苑的芬芳宛若两个世界。
她一眼就看到了那个在井边用力捶洗衣物、背脊佝偻的老宫女。
秋姑满头银发,脸上布满了沟壑般的皱纹,一双手在冰冷的井水中泡得红肿发紫。
沈流苏没有直接上前盘问。
她知道,对于一个被恐惧折磨了十年的人来说,任何直接的触碰都会让她立刻缩回壳里。
她只是缓步走到不远处的廊下,从袖中取出一只小巧的莲花纹香炉,对阿念使了个眼色。
阿念会意,悄无声息地绕到上风口,将一小撮近乎无色的粉末洒向空中。
那是蓝鸢尾花粉,本身无毒,却能模拟“醉梦引”催发后,对人体神经造成的某些轻微症状。
与此同时,沈流苏点燃了香炉中的“回神引”。
这并非什么奇香,只是用几种能唤醒深层记忆的草药调配而成,气味极淡,如同雨后青草,混在浣衣局驳杂的气味中,毫不起眼。
青烟袅袅,随风飘散。
起初,秋姑没有任何反应。
但片刻之后,她捶洗衣物的动作猛地一滞,浑身开始不受控制地颤抖。
她惊恐地抬起头,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盯着空无一物的空气,仿佛看到了什么极其恐怖的东西。
“不……不是我……”她丢掉手中的棒槌,双手抱头,猛地跪倒在地,身体剧烈抽搐起来,“不是我点的……是李公公……是李公公说的!他说太子殿下睡不安稳,让……让奴婢在安神香里加三钱……三钱‘助眠粉’……”
她的声音尖利而破碎,充满了无尽的恐惧。
“可那味儿不对……不对!像……像杏仁被火燎了,又混了铁锈的腥气……好吓人……”
话音未落,秋姑双眼一翻,直挺挺地昏厥过去。
证据链,初步形成了。
沈流苏冷眼看着这一切,心中却没有丝毫波澜。
她示意阿念将人扶到一旁休息,自己则转身离去。
她深知,李崇德不过是台前的一枚棋子。
真正能让他一个内侍监副使冒着诛九族的风险去行此事的,只有他背后的人。
而能掌控内侍监,又与沈家有旧怨的,唯有如今已退居深宫、安享尊荣的崔太后——当朝兵部尚书崔元衡的亲姑母,也是当年太子案“五堂会审”时,在幕后推动得最卖力的那个人。
此时揭发李崇德,无异于打草惊蛇,只会让崔家这只老狐狸立刻斩断所有线索。
回到香政司,沈流苏一反常态,立刻提笔写了一封奏折。
她不谈旧案,只说宫中香料药材管理混乱,时有错用误用之事,长此以往,恐伤龙体圣躬。
因此,她奏请在香政司下设立一座“香狱”,专门收押、审理宫中所有涉香、涉药、涉毒的重犯,并提议由办事沉稳的协办阿念,兼任提狱官。
这道看似只是在扩张自己部门权力的奏折,当天便得到了萧玦的朱批——准。
当夜,子时。
养心殿的暗室中,烛火摇曳。
萧玦没有坐在龙椅上,而是站在一张黑漆木长案前。
他手中握着一份用油纸精心包裹的医案副本,纸张泛黄,边角脆弱。
“这是母后临终前,唯一留存下来的脉案,”他的声音低沉如刃,在寂静的暗室中回响,“太医院的原件,早已被一把火烧得干干净净。朕找了它十年。”
他将副本推到沈流苏面前。
沈流苏垂眸看去,只见上面龙飞凤舞地写着诊断结果,而在最后,有一行极不起眼的小字:“……胎息骤绝,血崩不止,鼻窍间有微腥。”
“御医的解释是,血气败坏所致,”萧玦的指节因用力而泛白,“直到今日,你让朕闻了那‘回神引’与蓝鸢尾花粉混合后的气味,朕才明白……那股杏仁混着铁锈的腥气,就是‘醉梦引’燃烧殆尽后,残留在空气中的尸骸!”
他猛地抬眼,黑沉的眸子里,是压抑了十几年的滔天恨意与杀机。
“所以,她不是病死的。”
沈流苏静静地听着,指尖在袖中,轻轻抚过一枚冰冷的银针——那是母亲的遗物,曾浸泡过沈家最后一炉、也是最纯粹的真香。
她缓缓抬起头,迎上萧玦的目光,声音平静却带着刺骨的寒意:“既然真相藏在香气里,那就让它……重新飘出来。”
说罢,她转身走出暗室。
月光下,阿念正焦急地等候在殿外。
沈流苏走到他身边,没有丝毫停顿,用只有两人能听见的声音,低声下达了命令。
“立刻去内侍监,把李崇德‘请’进香狱。”
“用刑吗?”阿念的
沈流苏嘴角勾起一抹冰冷的弧度。
“不用。”她道,“只让他每天闻三种香——第一种,让他头脑清醒的清明香;第二种,让他回忆恐惧的迷心香残烬;还有第三种……加了鹿茸灰的南酸枣烟,能让人心浮气躁,彻夜难安。”
她顿了顿,夜风吹起她的发丝,拂过她冷冽的侧脸。
“人,是熬不住气味的。”
香政司的提狱令连夜发出,两名禁军如鬼魅般出现在内侍监的官署。
李崇德被从暖和的被窝里拖出来时,脸上还带着一丝宿醉的迷茫。
当他被押入那座刚刚挂牌、阴森诡异的“香狱”时,起初还镇定自若,甚至对着前来“探望”的阿念嗤之以鼻,坚称自己对什么“醉梦引”的去向一无所知。
他相信,只要咬死不开口,背后的人自会保他安然无恙。
他只是没料到,这座新落成的监牢,最可怕的刑具,不是烙铁,不是水鞭,而是那无声无息,却能钻入骨髓、撬开灵魂的……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