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祭的仪仗繁复而漫长,对于一个无名宫女而言,根本没有靠近东陵核心的可能。
沈流苏没有浪费时间,她以“查验先帝用药旧档,比对宫中遗方”为由,向礼部递交了祭陵的申请。
不出所料,那份申请如石沉大海,数日后才换来一张冰冷的批复,由一名鼻孔朝天的小吏送来,言简意赅:“祖制不可废,非嫡系宗亲不得近陵寝十丈。”
沈流苏接过批复,脸上甚至没有一丝波澜,只是温婉地福了福身,轻声道:“有劳公公。”
那小吏见她不争不辩,自觉无趣,哼了一声便转身离去。
她不争,是因为她从没指望这条路能走通。
朝堂之上,那张看不见的网盘根错节,任何循规蹈矩的试探,都只会被毫不留情地绞杀。
她转身回到百草苑,绕开了人来人往的正堂,径直去了京城南郊的匠人巷。
巷子深处,住着一位曾参与修建东陵的老石匠的遗孀。
老人孤苦伶仃,常年受梦魇所扰,夜不能寐。
沈流苏没有带金银,只带去一包亲手调制的“安魂香”。
香气清幽,如月下松涛,能抚平识海深处的惊悸。
老人抱着香包,浑浊的眼中流下两行热泪,在沈流苏临走时,颤巍巍地拉住她的衣袖,凑到她耳边,用几乎气若游丝的声音说了一句:“当年修地宫,有间密室不让画图……入口在‘青龙碑’后头,点三盏……白骨灯……才能开。”
白骨灯。
沈流苏心头一动,面上却不动声色,只郑重地对老人行了一礼。
她已然明了,那所谓的“白骨灯”,绝非实物,而是某种启动机关的“香引”。
回到百草苑,她从最阴暗的角落里,小心翼翼地取出一株通体漆黑、叶片细长的藤蔓——夜行藤。
此物畏光喜阴,其根系对地下的空洞与特殊气场有着超乎寻常的感知力,一旦靠近密闭空间或阵法,叶片便会呈螺旋状紧紧卷曲。
万事俱备,只欠东风。
寒露当夜,天降雷雨。
乌云如泼墨般压顶,豆大的雨点砸在青瓦上,噼啪作响,仿佛要将整个皇城的秘密都冲刷出来。
沈流苏避开了守备森严的官道,由西岭的崎岖野径,悄然潜行至东陵外围的山林。
她身披蓑衣,头戴斗笠,整个人几乎与漆黑的雨夜融为一体。
阿念则带着两名心腹香察,扮作被大雨困住的樵夫,守在山下的破庙里,作为外围的策应。
雷鸣电闪,恰是最好的掩护。
借着一道划破天际的电光,她看清了那块矗立在陵区边缘的青龙碑。
它比寻常石碑更为高大,碑身被雨水冲刷得油黑发亮,透着一股森然之气。
她伏低身子,如一只灵猫,悄无声息地靠近。
雨水沿着碑座的缝隙奔流,冲开经年累月的泥土,竟露出一个毫不起眼的铁环。
就是这里!
沈流苏心跳微微加速,但双手却稳如磐石。
她从怀中取出一个油纸包,里面是三枚拇指大小的黑色香丸。
这并非寻常香料,而是她以阴沟石壁上刮取的“尸苔灰”,混合了深海鱼骨中提出的“冷磷粉”秘制而成。
燃时无明火,无可见烟气,却会散发出一股彻骨的阴寒之气,与传说中白骨燃尽的气息别无二致。
这便是她为那“三盏白骨灯”准备的答案。
她将三枚香丸依次放入碑座下方的三个小小石龛之中,用火石引燃。
瞬间,一股无形的寒意弥漫开来,仿佛连周遭的雨水都冷了几分。
片刻的死寂之后,“咔……咔哒……”
地面传来一阵轻微的齿轮转动声,青龙碑前一块尺长的条石,竟缓缓向一侧滑开,露出一个仅容一人通过的漆黑洞口。
地道幽深,空气中弥漫着一股陈腐与香料混合的奇异味道。
沈流苏没有立刻深入,而是用一根细长的银针,小心地从石壁上刮下些许灰黑色的残留物。
她将银针凑到鼻尖轻嗅,随即黛眉微蹙,竟将那点点墙灰置于舌尖,用最原始也最精准的方式进行辨别。
微咸,带着一丝极淡的血腥气。
是“血檀”!
沈流苏的心猛地一沉。
血檀是皇家祭天专用的顶级香料,但沈家秘录中有明确记载,真正的血檀极难点燃,必须掺入活人新剪下的指甲一同焚烧,才能使其香气尽数挥发。
这不是陵墓日常的维护熏香。
这是在定期举行某种……活祭!
她压下心头的惊骇,继续前行。
不过数十步,脚下的泥土忽然变得异常松软。
她俯下身,借着从袖中特制萤石筒里透出的微光仔细观察,瞳孔骤然收缩。
松软的泥土中,混杂着无数细小的、被灼烧过的骨屑,甚至还有几缕烧焦的发丝!
她取出一直缠绕在手腕上的夜行藤。
就在藤蔓暴露在空气中的瞬间,它的叶片仿佛受到巨大惊吓,疯狂地向内蜷缩,最终缩成了一个坚硬如石的拳状小球!
下方有诈!
不仅是一个巨大的空腔,更弥漫着能影响植物生机的致幻香雾!
地道的尽头,是一扇厚重的石门。
门缝紧闭,却仍有丝丝缕缕的淡紫色烟气从中渗出,那股甜腻又黏滞的气味,正是她不久前才在安寿宫破解的,“梦引苔”与“泣血砂”的混合气息!
他们竟将制香工坊设在了皇陵地宫之下!
沈流苏没有贸然上前,而是屏住呼吸,悄然退入一旁石壁的凹陷处,将自己的气息与地道中的香雾融为一体。
时间一点一滴流逝,当子时的更声仿佛从遥远的天边传来,远处幽深的林中,走出了三个身披黑袍的人。
他们手中提着无焰的灯笼,光芒幽暗,仅能照亮脚下三尺之地。
更让沈流苏心惊的是,他们腰间都佩戴着一枚狰狞的蛇形短刃——与那夜闯入宫中的夜巡卫的标记,如出一辙!
其中为首的一人走到石门前,口中低声念诵着某种古怪的音节。
门上原本看不见的符箓,竟泛起一层微弱的血光,随即,沉重的石门在一阵令人牙酸的摩擦声中,缓缓开启。
就是现在!
沈流苏如同一道影子,在石门开启的瞬间,借着那三人进入时产生的气流与香雾遮掩,悄无声息地尾随其后,闪身而入。
密室内的景象,让她瞬间如坠冰窟。
正中央,赫然立着一座巨大的青铜鼎。
鼎身遍布繁复至极的纹路,那并非装饰,而是一种用香料名称和药理符号组成的“香纹码”。
只一眼,沈流苏便认出,那是她沈家早已失传的镇族之宝——“唤灵阵图”!
鼎下,堆积着厚厚一层灰烬,与寻常香灰的细腻不同,这层灰烬中,赫然夹杂着许多森白的人类牙齿和指骨!
强烈的悲愤与恶心直冲头顶,沈流苏死死咬住嘴唇,才没让自己发出一丝声音。
她强迫自己冷静下来,从袖中摸出那枚由两半拼合而成的铜扣,那是她从母亲坟前带回的唯一遗物。
她将铜扣握在掌心,缓缓靠近那青铜巨鼎。
“嗡——”
一声几不可闻的低鸣,自她掌心传来。
铜扣中心的铃心,正以一种奇特的频率微微颤动。
这个频率……竟与她母亲笔记中记载的那段关于“归源共振”的描述,完全吻合!
一道闪电划过脑海,将所有的迷雾劈开!
她终于明白了!
所谓的“归源原香”,根本不是什么开启宝藏的钥匙!
它是祭品!
是激活这座邪恶大阵,所必须的最后一件祭品!
唯有身负沈家血脉之人,亲手点燃此香,再配合特定的音律,才能彻底激活鼎中的唤灵阵法,唤醒某种沉睡于此地深处的……东西。
那会是先帝的残魂吗?
亦或是……一段被强行封印、关乎整个王朝根基的记忆本身?
她不敢再想下去。
趁那三名黑袍人正在准备祭品,她没有惊动任何人,如来时一般,悄然无声地退出了密室。
归途中,雨势渐小。
阿念在山脚下接应到她,见她脸色苍白,低声问道:“首使,可要立刻将此事禀告陛下?”
沈流苏摇了摇头,雨水顺着她的发梢滴落,眼神却比雨水更加冰冷。
“现在告诉他,只会让他陷入两难。”她的声音很轻,却字字如刀,“信我,便是承认他敬重的父皇有罪,默许了这等邪祀;不信我,便是眼睁睁纵容这吞噬人命的阴谋继续。”
她抬起头,望向远处灯火朦胧的皇宫方向,眼中寒光渐盛,嘴角勾起一抹决绝的冷笑。
“他们机关算尽,要我来做这最后的献祭。好啊,我就偏要把这座祭坛,变成他们的刑场。”
她停下脚步,从怀中取出一枚备用的香丸,在掌心缓缓碾碎,然后将粉末尽数洒入随身的水囊之中。
那并非毒药,而是用夜行藤的汁液,混合了“返忆露”的精华,重新秘制而成的“引梦水”。
此物无色无味,但只要有人饮下少量,便会在接下来的数个时辰内,于梦境中,一遍又一遍地重温自己内心深处隐藏最深的秘密仪式。
她将水囊递给早已等候在暗处的阿念,声音平静无波,却带着冰雪初融的凛冽杀意。
“去吧,让某些大人,也做一场身临其境的噩梦。”
风雨渐歇,京城的夜恢复了虚假的宁静,无人知晓,一张无形的网已悄然撒下,只等着黎明时分,第一条大鱼惊慌失措地跃出水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