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日阴雨,京城上空像是蒙了一层化不开的浓雾,压得人喘不过气。
这份压抑,不仅来自天色,更来自香政司内越来越凝重的气氛。
变故,是从百草苑角落里一株不起眼的“静心兰”开始的。
这株兰花是沈流苏亲手所植,用于平复心绪,其香清幽,能安抚最焦躁的灵魂。
可就在今晨,这株本该翠绿欲滴的兰花,竟毫无征兆地枯萎了。
更诡异的是,它的叶片并非寻常的干枯泛黄,而是呈现出一种诡异的螺旋状,紧紧地向内卷曲,仿佛在承受着某种无声的极致痛苦。
阿念第一个发现,慌忙来报。
沈流苏赶到时,只是静静地蹲下身,目光在那扭曲的叶片上停留了片刻。
她没有去碰触花叶,而是伸出纤细的手指,轻轻拨开根部的湿土。
空气中弥漫着雨后的土腥,可她的鼻翼却捕捉到了一丝几乎不存在的、被泥土掩盖的异样。
她面色不变,从袖中取出一根细如牛毛的银针,小心翼翼地挑取了些许根部的泥土,将其置于一片特制的琉璃薄片上。
回到密室,她点燃一盏小小的琉璃灯,将薄片置于火焰上方缓缓烘烤。
随着水分蒸发,诡异的一幕发生了。
原本深褐色的泥土,竟渐渐转为一种不祥的青灰色。
与此同时,一缕极淡、却尖锐无比的苦杏仁味,丝丝缕缕地飘散开来。
沈流苏心头猛地一凛。
是“控神散”!
这是沈家秘典中记载的一种禁药,无色无味,可溶于水,长期少量服用,会让人在不知不觉中情绪失控、判断力下降,极易被外界言语所暗示操控,甚至将旁人的意志当作自己的念头。
此药的分解残留物,遇火烘烤,便会呈现青灰色,并散发独特的苦杏仁味。
有人在悄悄污染水源!而且目标直指她每日亲近的百草苑。
这株静心兰对毒素极为敏感,它不是枯萎,而是在用生命的最后力气,向她发出警报!
“阿念。”她声音平静,眼底却已是寒冰一片。
“属下在!”
“立刻传令下去,以‘更换灌溉渠道,清理淤泥’为由,分派人手,暗中采集京城九条主水脉的样本,从上游到下游,每一段都要。记住,动静要小,理由要足,不要惊动任何人。”
“是!”阿念领命,转身便走,没有丝毫拖泥带水。
他早已习惯了沈流苏这种看似匪夷所思、实则必有深意的指令。
密室之内,再次恢复了死寂。
沈流苏没有等待,而是搬出了九盏材质各不相同的香炉——金、银、铜、铁、瓷、玉、石、陶、木。
这是她独创的“九宫验水阵”,不同材质的炉壁对水汽中的不同成分有着细微的亲和与排斥反应,足以分辨出最微小的杂质。
当九份水样被一一送入密室,她将它们分别注入九盏香炉,以文火慢蒸。
她不看水,不闻香,只看那跳动的火焰和升腾的烟迹。
金炉火苗泛绿,烟迹笔直;玉炉火光摇曳,烟气涣散……每一个细微的变化,都在她脑中构建出一幅庞大的水系毒素分布图。
一个时辰后,她的目光死死锁定在了那只最古朴的陶炉上。
炉火的焰心,呈现出一点针尖大小的墨蓝色,蒸腾出的水汽在空中凝成一道若有若无的细线,直指东南方。
那是来自太医院后巷,一口早已废弃的古井的水样!
而那口井……沈流苏的指尖倏然冰冷。
她清楚地记得家族卷宗中的记载,十年前,沈家被抄家的那一日,最后一批送入宫中、据称是“毒害皇嗣”的珍稀药材,就是通过那口井旁的角门运送进太医院的!
尘封十年的旧地,竟成了今日阴谋的源头。
这不是巧合。
夜色如墨,沈流苏换上一身最不起眼的采药婢女的粗布衣衫,脸上用特制的药液涂抹得蜡黄,身形也佝偻了几分,悄无声息地潜入了灯火零落的太医院。
她没有惊动任何人,径直摸向了最偏僻的药材典籍库。
这里堆满了陈年旧档,灰尘厚得能写字。
她此行的目的,不是找药,而是找一张图。
凭借着对建筑布局的记忆,她在一个落满蛛网的书架最底层,抽出一本厚重的《陈年废方录》。
书页早已脆黄,散发着霉味。
她飞快地翻动着,终于,指尖触到了一丝异样的夹层。
她小心地将其抽出,那是一张泛黄的桑皮纸,上面用朱砂绘制着一幅“九宫熏阵图”,详细标注了京城各区域对应的香型、作用时间,以及……效果。
图纸的末尾,一行小字如毒蛇般刺入她的眼中:“宁神香囊改良版——可致昏聩,逆转神思。”
沈流苏的唇角,勾起一抹冰冷的笑意。
好一个“改良版”!
她前些时日为安抚民心,向全城发放的宁神香囊,竟被敌人利用,做了反向改造!
他们将“控神散”的引子,混入香料之中,借由她的手,送到了全城百姓的身边。
再通过污染水源,释放主药,让人们在不知不觉中,逐渐丧失独立的判断力,变得易怒、偏执、容易被煽动。
这是釜底抽薪之计!
他们要的不是一场短暂的混乱,而是要将整个京城,变成一座由他们操控思想的巨大牢笼!
怒火在胸中燃烧,但她的头脑却愈发清醒。
她连夜返回香政司,立刻拟出了一套雷霆万钧的“反溯香引”方案。
她没有声张,而是下令赶制新一批香囊,只说之前的香料配比尚有不足,需要增添一味“醒神露”以固其效。
这“醒神露”是她秘制的奇香,对人体无害,却带有一种极其特殊、唯有经过训练的香犬才能嗅辨的分子结构。
三日后,新香囊发放完毕。
沈流苏牵着三条嗅觉敏锐的“寻香犬”,以巡查市容为名,走遍了京城各大官署。
在户部门前,其中一条黑色的细犬突然停下脚步,对着一名刚刚走出衙门的主事,发出了低沉的警示性呜咽。
就是他!
那名主事脸色微变,还想辩解,已被香政司的香察左右架住,无声无息地带走。
沈流苏没有动用任何刑具,只是将他软禁在一间点燃了“惑心香”的静室里。
这种香气会无限放大人的恐惧和愧疚,让谎言无所遁形。
不出一个时辰,那名主事心理防线彻底崩溃,竹筒倒豆子般全招了。
果然有一股势力,打着“恢复祖制香政,清除奸佞”的旗号,在朝臣中秘密串联。
他们声称沈流苏以妖香惑主,扰乱朝纲,而他们,才是要拨乱反正的“忠臣”。
而这位户部主事,正是昨日在朝会上提议“重设香税,以旧香政司之法充实国库”的人。
一切都串联起来了。
当晚,御书房灯火通明。
萧玦听完沈流苏的禀报,脸上没有丝毫怒意,反而发出一声意味深长的低笑。
他亲自走下龙椅,为她斟满一杯清茶,动作不带半点帝王的架子。
“你可知,朕为何会允许你,一步步查到这里?”
沈流苏垂眸,没有接话。
萧玦的目光深邃如夜,仿佛能洞穿人心:“因为这满朝文武,汲汲于权位者多,贪生怕死者众,唯有你,从不贪权,却最懂得权力是如何被人滥用,如何腐蚀人心。”
他从御案上拿起一枚温润的白玉牌,递到她面前。
玉牌上,用金丝嵌着一个古朴的“奏”字。
“即日起,香政司可持此牌,直通奏事房。凡涉‘香’、‘药’、‘疫’三事,无需再经由六部转呈,可直接递达朕前。”
沈流苏心中一震。
这不仅仅是信任,这是打破了数百年的朝廷壁垒,赐予了她一道无与伦比的护身符,更是一把能斩断无数暗中黑手的利剑!
她接过玉牌,入手微凉。
“臣,谢陛下。”
回香政司的路上,夜风清冷,吹散了连日的阴霾,一轮皎洁的明月悬于天际。
沈流苏手握着那枚玉牌,心中却并未有多少喜悦,反而是一种更深的警惕。
萧玦给的权力越大,意味着她要面对的敌人,就越是盘根错节。
就在她思绪万千之时,袖中那枚小小的铜铃,忽然传来一阵极其轻微、若有若无的震动。
嗡……
这震动不同于碰撞,更像是一种源自内部的共鸣。
沈流苏的脚步猛然一顿,全身的血液仿佛在这一刻凝固了。
这铜铃,是她暗中连着“报安藤”的信物!
那是一种她亲手在母亲坟前种下的奇藤,藤蔓缠绕着墓碑,根系深植于地下。
一旦有活物靠近,哪怕只是踩过一寸土地,藤蔓根系感受到的微弱震动,都会通过一种她独创的、类似地听术的原理,传导到这枚特制的铃心之上。
母亲的墓地位于西郊荒岭,偏僻至极,守陵的兵士也得了她的嘱咐,从不靠近墓碑本身。
十年来,这枚铜铃从未有过一丝一毫的异动。
而今夜,它却震了。
有人去了母亲的坟前!
而且,是在没有惊动任何守陵兵士的情况下,悄无声息地去过了。
沈流苏缓缓抬起头,望向远处巍峨森然的宫墙,再低头看看手中这枚象征着无上皇权的玉牌。
她指尖一寸寸收紧,几乎要将玉牌捏碎。
她终于明白了。
敌人真正的目的,不是“归源”,不是扳倒她,甚至不完全是为了香政大权。
他们要的,是她的命脉——是她不为人知的过去,是她心中唯一的软肋。
“阿念。”她没有回头,声音却如寒冬的风,冰冷而决绝。
“备马,立刻去西郊。”
夜风拂过她的脸颊,吹起她鬓边的碎发。
她眼中的最后一丝温度也随之散去,只剩下深不见底的杀意。
“别走官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