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念的身影融入夜色,很快,一卷卷泛黄的古籍拓本便被小心翼翼地送到了沈流苏面前。
这些是沈家百年积累的底蕴,是《香契录》中早已失传、被世人认为彻底焚毁的篇章。
当年沈家被抄时,她的父母拼死将这些秘典藏于夹墙,才为她留下了这最后的火种。
月光透过窗棂,洒在那些古老的文字上。
沈流苏纤长的手指拂过“夜语篇”三个字,眸光一凝。
这正是《香契录》中最隐秘、最凶险的一章,记载着如何利用香火在百里之外传递密语。
这种编码方式极为繁复,需以七种不同的香料,按特定的时辰与顺序点燃,形成明灭闪烁的光点,其规律暗合天象星辰,外人看来不过是山野鬼火,但在真正的香师眼中,却是一段段清晰可辨的情报。
阿念早已将山林中的香号频率临摹下来,此刻正铺在桌上。
他一边对照着拓本,一边低声破译,脸色越来越凝重。
“主上,这……这编码方式,完全就是‘夜语篇’中的‘七星锁’!”他抬起头,眼中满是惊骇,“能用出这种手法的,除非是……是曾接触过沈家核心秘典的人!”
沈流苏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看着他,示意他继续。
阿念深吸一口气,指着图纸上的标记道:“这些信号,每隔七日便会递进一组,排列方式也愈发复杂。我循着规律推演下去,所有信号最终指向的,是一个日期——”他顿了顿,一字一句地说道,“明年,七月初七。”
七月初七,乞巧之节,亦是鸣香台建成后,约定俗成的第一届“万民鸣香大会”。
沈流苏唇角勾起一抹冰冷的弧度,仿佛听到了一个天大的笑话。
“她们想重演‘万人焚香祭’,”她幽幽开口,声音里带着刺骨的寒意,“只是这一次,更狠毒。她们要用万民的‘自愿’,来点燃那把吞噬一切的邪火。”
她瞬间明白了敌人的最终图谋。
幽冥教那些残党,那些隐藏在幕后的黑手,他们要在万众瞩目、香火最盛的鸣香大会上动手!
届时,成千上万的百姓自发前来,虔诚地点燃手中的香,在那种人声鼎沸、万香交融的时刻,只需混入一种特制的香粉,便能引发一场波及全城的“集体催眠”,让千万人的精神意志在瞬间被操控,汇聚成一道无形的“民意香阵”!
这道香阵,将成为一把钥匙,一把足以强行开启皇陵深处,那扇连帝王都无法触及的第九重门的钥匙!
翌日,御书房。
萧玦听完沈流苏的推断,那张素来冷峻的脸上罕见地浮现出一丝怒意。
他没有像往昔那般独断专行,而是立刻敲响了御案旁的金钟,召集内阁重臣紧急议事。
当沈流苏的调查结果被公开宣读时,朝堂一片哗然。
一名须发皆白的老臣出列,躬身质疑道:“陛下,香事乃风雅小道,岂能干预国策大计?仅凭香火明灭,便调动举国之力,未免太过儿戏!”
话音未落,萧玦冰冷的目光便如利剑般射向他。
“儿戏?”他冷笑一声,声音不大,却字字砸在每个人的心头,“朕倒想问问诸位爱卿,十年前,是谁用一炷‘安神香’,构陷三皇子,毒杀于无形?前月,又是谁用一把‘噤声粉’,让京西百户人家集体失语,形同活尸?”
他猛地一拍龙椅扶手,霍然起身,帝王的威压瞬间笼罩整个大殿。
“若香可杀人,为何不能护人?若香可乱政,为何不能安邦!今日,这香便是国之利器!”
一番话掷地有声,无人再敢反驳。
最终,君臣议定:自即日起,至明年七夕,全城设立一百零八座“明香哨”,每座坊市皆派驻香察司弟子,日夜巡查。
凡发现任何气味异常、来路不明的香料,一律当场焚毁,绝不姑息!
然而,沈流苏心中清楚,敌人阴险狡诈,绝不会坐以待毙,苦等一年。
她们必然还有后手。
她回到香语阁,重新摊开王忠亲手写下的安神局旧档。
目光逐字扫过,最终停留在一行不起眼的记录上:每年七月,宫中循例销毁过期香料,由专人运往城外西山焚场。
她心头猛地一跳,一个被忽略的细节如闪电般划过脑海:今年的焚香队,似乎因城中“哑香”之事被耽搁,至今尚未出发!
而这支队伍的领头人……
“王总管,”她看向一旁的王忠,“您那位曾经的徒弟,小禄子,现在何处?”
王忠浑浊的老眼闪过一丝复杂,叹道:“回主上的话,那孩子三年前染了咳疾,被调去冷灶房养病了。”
“他如今,病可好了?”沈流苏追问。
“说来也奇,前几日竟莫名康复,还主动请缨,接了这趟焚香的差事。”
沈流苏的心沉了下去。
一个“养病”三年的人,恰在此时康复,又恰好接管了这批关键的废香。
这世上,哪有这么多巧合!
“他们要的不是未来,”她对着身旁的阿念,声音压得极低,“他们要的是现在,就在我们眼皮子底下,埋下真正的火种!”
一个大胆的计划在她心中成形。
她要设一个局,一个引蛇出洞、一网打尽的局!
“阿念,”她眼中精光一闪,“立刻去调配一批‘影子香’。外观、气味,要与库房里那些普通废香一模一样,但内里,给我混入足量的‘识露草’。我要它遇高温点燃时,能释放出最浓烈的‘识露烟’!”
识露烟,沈家秘药之一,能刺激人脑海深处,使被压抑的、隐藏的记忆短暂浮现。
三日后,一支运送废香的队伍在王忠的亲自带领下,吱呀呀地驶出宫门。
消息,被“不经意”地走漏了出去。
车队行至城外荒郊,官道两旁的密林中骤然杀出十余名蒙面黑衣人,刀光凛冽,瞬间将队伍团团围住。
为首那人声音沙哑,直逼王忠:“老东西,今年的废香里,可有‘云梦’的残渣?”
云梦,一种能产生强烈致幻效果的禁香。
王忠颤巍巍地后退,一副被吓破了胆的模样,连连摆手:“没……没有……都是些寻常的草木灰,各位好汉,饶命啊……”
“敬酒不吃吃罚酒!”那人耐心耗尽,挥刀便砍。
王忠闷哼一声,肩胛处鲜血迸溅,踉跄着倒在香车旁。
就在敌人狞笑着上前,准备撬开车厢搜查时,一支响箭划破长空!
“动手!”
沈流苏清冷的声音仿佛平地惊雷。
埋伏在四周的香察司精锐与御前侍卫一拥而上!
与此同时,她素手一扬,一枚火折子精准地飞入早已被她调换过的香车之中。
烈焰升腾,浓烈的“影子香”被瞬间点燃,一股奇异的青烟弥漫开来。
战圈中,数名黑衣劫匪猝不及防吸入浓烟,竟如遭雷击,突然抱头惨叫,动作瞬间凝滞。
“……点香的是皇后……”
“……开门的是血脉……”
“……癸九终将归位……癸九归位……”
他们眼神涣散,口中不断吐出零碎而惊悚的词句。
其中一名黑衣人更是猛地撕下脸上的面巾,露出一张惊慌失措的脸——竟是早已失踪多日的皇后贴身侍女,春禾!
她双目空洞,仿佛陷入了某种回忆的梦魇,喃喃自语:“娘娘没逃……娘娘是被‘请’回去完成仪式的……她说,只有沈家人的血……只有沈家人的血,才能让香脉认亲……”
沈流苏的瞳孔骤然缩成了针尖!
她终于明白了!
敌人真正的目标从来就不是什么权力,也不是颠覆王朝!
她们要的,是让那沉睡了千百年的香脉,重新选择主人!
而打开这扇门的唯一钥匙,不是民意,不是香阵,是她——沈流苏的血!
战斗很快结束,所有劫匪被一网打尽。
王忠靠着一棵烧焦的枯树大口喘息,他望着满地狼藉的香灰,脸上露出一丝苦涩又释然的笑:“老奴这一辈子,烧过多少香,伺候过多少主子……到头来,都没弄明白,这香啊,到底为谁烧。”
沈流苏蹲下身,利落地撕下自己的裙摆,为他包扎伤口。
她的动作轻柔而专注,声音平静得听不出一丝波澜:“以前,是为鬼烧,为权烧,为恨烧。”
她系好最后一个结,缓缓抬起头,望向远方京城的方向。
万家灯火璀璨如星河,晚风中,似乎隐约飘来了孩童们拍手唱诵的新编香谣。
“现在……”她站起身,目光坚定而明亮,“是为人烧。”
她转身,对阿念下达了一道出乎所有人意料的命令:“传令下去,从今日起,香察司不再抓人,只教人。教百姓辨香,教百姓制香,教百姓懂香。我要让这大晏的每一个子民都知道——”
“香没门,人才有门路。”
而在无人知晓的皇陵最深处,那扇亘古长存的第九重石门缝隙中,一株从未见过的白色小花,正顶开尘埃,悄然绽放。
它的花瓣薄如蝉翼,质感竟如同燃烧殆尽的灰烬,却散发着一股温柔而悲悯的暖意,仿佛在等待着血脉的归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