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宫的马车在夜色中疾驰,车轮碾过青石板路,发出沉闷而规律的“咯噔”声,像是为这场刚刚落幕的杀戮敲响的尾音。
车厢内,沈流苏指尖冰凉,正一枚枚地摩挲着那十七枚尚有余温的铜牌。
它们是幽冥教潜伏在大晏朝肌体中的毒刺,如今被她一举拔除,每一个名字背后,都代表着一条盘根错节的黑暗脉络。
她的指腹最终停在了一枚铜牌上。
与指向礼部、内库等地的铜牌不同,这一枚的刻字尤为刺目……天听殿。
天听殿,乃是皇帝日常批阅奏折、召见近臣之所,是整个大晏王朝的权力心脏。
这枚铜牌的存在,意味着敌人的手,早已伸到了龙椅之侧。
她缓缓收拢五指,将那份彻骨的寒意连同铜牌一并握入掌心,目光转向了身侧的另一个物件……那个只剩一半母亲骨灰的琉璃瓶。
借着车厢内摇曳的宫灯光芒,她清晰地看到,原本光洁的瓶口内壁,不知何时竟留下了一道极细、淡到几乎无法察觉的青色痕迹,宛如被无形的火焰燎过。
这痕迹,正是昨夜祭台上的炉火彻底熄灭后,瓶塞自行弹开时所留。
一股寒意从脊背升起。
那不是简单的热胀冷缩,而是一种……意志的渗透。
沈流苏面沉如水,不动声色地从暗格中取出一个由沉银打造、内壁刻满微小符文的方匣。
她没有丝毫犹豫,将瓶中剩余的骨灰尽数倒入匣中,随即取出一张薄如蝉翼、泛着淡金色光泽的“封神纸”,小心翼翼地层层包裹住银匣,最后以特制的火漆封缄。
做完这一切,她才对角落里闭目养神的阿念低声道:“回香语阁后,立刻配制‘断梦香’,以最高规格的剂量,每日子时、卯时、午时、酉时,在阁楼四角同时焚烧,绝不能有片刻间断。”
阿念猛地睁开眼,断梦香,是香察司秘典中记载的一种极霸道的香,能斩断一切精神层面的连接,甚至会损伤焚香者自身的神魂。
主使如此行事,无异于杀敌一千,自损八百。
他没有问为什么,只是重重地点了点头。
沈流苏望着窗外飞速倒退的宫墙剪影,心中已然雪亮。
幽冥女王并非单纯的残魂,她更像是一种借由香火与信众执念寄生的强大意识。
每一次召唤,每一次祭拜,都在为她积蓄力量。
想要真正将其封印,唯有斩草除根,断绝她在这世间所有的“信众之念”。
次日清晨,天光微亮。
香察司衙署之内,气氛肃杀。
沈流苏召集了七名由她亲手提拔的心腹校尉,将那十七枚铜牌……陈列在长案之上。
“自今日起,香察司所有常规事务暂停。”她的声音清冷而坚定,回荡在空旷的正堂,“你们的任务只有一个,彻查这十七人,以及他们背后所代表的所有势力,三年内的全部出入记录、账目往来、亲族关联,哪怕是一张纸、一文钱的动向,都不能放过!”
十七个名字,如十七柄利剑,悬在众人头顶。
沈流苏特意将那枚刻有“总引香使……李焕”的铜牌,放置在所有铜牌的正中央,其威慑之意不言而喻。
然而,她却迟迟没有下达抓捕的命令。
阿念凑近,压低声音提醒道:“主使,李焕曾任先帝礼官,掌管皇陵祭祀仪轨数十年,门生故旧遍布朝野。若无确凿铁证贸然抓捕,恐怕会激起旧臣哗变,于我们不利。”
“我知道。”沈流苏轻点了一下头,”
她信手拿起笔,于一张空白的宣纸上写下几行字,随即盖上香察司主使的印信。
“以此拟旨,请李焕以‘前朝礼制顾问’的身份,三日后入宫,于香语阁为我司讲解《癸亥封陵典仪》的详细规程。就说,本官要为先帝整肃皇陵,需他这位老臣从旁指点。全程,由香察司录档存证。”
请鬼入瓮,关门打狗。这才是她的真正目的。
旨意发出,朝野暗流涌动。
而另一边,一个意想不到的发现,却让沈流苏的计划陡然横生枝节。
御前掌事太监王忠,奉萧玦密旨,前往内府库房为香察司提领一批用以补充北陵消耗的“镇魂香”。
回程途中,他特意绕了一条偏僻的宫道夹巷,以避人耳目。
就在他行至一处拐角时,后颈猛地窜起一股凉意,让他浑身汗毛倒竖。
他下意识地顿住脚步,用眼角余光飞快地向后一瞥。
只见墙角阴影里,一个身穿粗布衣裙的洒扫宫女正蹲在地上烧着什么。
那火焰,竟是诡异的青蓝色,明明灭灭,却没有升起半点烟雾。
王忠在宫中沉浮数十年,早已练就了一身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的本事。
他佯装无事,脚下步子未停,不紧不慢地绕过夹巷,直奔香语阁。
“主使,那火……不对劲。”王忠将所见一五一十地禀报,神情凝重,“老奴在宫里这么多年,从未见过那样的火光,阴森森的,像是鬼火。”
沈流苏心中一凛,立刻命阿念带人重返现场。
半个时辰后,阿念捧着一个用油布包裹的灰烬样本回来,脸色难看到了极点。
“主使,”他将灰烬在特制的香盘中铺开,以银签小心拨弄,“我们在灰烬中,筛出了微量的‘逆息香’残渣。”
“逆息香”三个字一出,整个房间的空气仿佛都凝固了。
此香是沈流苏根据家族秘典,结合百草苑的奇花异草改良而成,有逆转气息流向、隐藏真实身份的奇效。
因其配方极其复杂,且有几种原料堪称孤品,此香本应只存于她的密室之中,绝无外流的可能!
沈流苏的眸光瞬间沉了下来,犹如万丈寒潭。
有人能模仿她的调香手法,甚至……知晓她与那神秘罗盘沟通的方式!
这个藏在暗处的敌人,比李焕和那十七个香尸加起来还要可怕。
她没有流露出丝毫慌乱,依旧是不动声色地处理着公务。
只是,一条新的流言开始在宫中悄然传开:“香察司那位沈主使,因北陵祭典大获圣心,陛下特许她开启尘封多年的‘地宫遗册’,整理皇陵文书档案。凡曾接触过相关文书的宫人、官员,皆可前往申领一笔不菲的酬金。”
一石激起千层浪。
与此同时,香语阁那间位于地下的密室,正被悄无声息地改造着。
沈流苏亲手布置了一座“伪罗盘阵”。
她用被雷劈过的焦木、浸泡过兽血的丝线、以及做旧的残破布帛,伪造出与真罗盘一般无二的残破形态。
随后,她在阵眼点燃了极低浓度的“引魂尾香”,模拟出微弱的召唤仪式气息。
而她自己,则换上一身便于行动的夜行衣,藏身于墙壁后一处仅能容纳一人的暗格之中,收敛全部气息,如同一只等待猎物上钩的蜘蛛。
当夜,子时。
一道瘦削的黑影,如鬼魅般避开了所有巡逻的禁军,悄无声息地翻入香语阁后窗,熟门熟路地直奔地下密室。
那人戴着半面古朴的青铜面具,动作间没有丝毫迟疑。
他走到伪罗盘阵前,手指熟练地在焦木的纹路上点触,口中低声吟诵着一段古老而晦涩的咒语。
就在他以为仪式完成,伸手欲取那“罗盘”核心的瞬间——
“轰!”
沈流苏猛然掀开暗格,身影如电射出,袖中早已备好的“迷踪雾”化作一片浓郁的白雾,兜头盖脸地喷向黑影。
黑影猝不及防,吸入迷雾后身形一晃,踉跄后退,眼中满是不可置信。
然而他已无路可退,早已埋伏在密室外的禁军一拥而上,数柄长刀瞬间架在了他的脖子上。
面具被一把扯下。
灯火映照下,露出的竟是一张年轻而惊恐的脸——礼部一名毫不起眼的文书郎。
禁军当场验明正身,调阅户籍后发现,此人的父亲,正是十年前在那场所谓的皇陵“修缮事故”中丧生的香卫之一!
审讯异常艰难,这名文书郎像是被抽走了魂魄,神志混乱,无论如何逼问,都只是反复呢喃着同一句话:“总引香使说……只要拿到真罗盘,女王就能睁开眼睛……女王就能睁开眼睛……”
沈流苏冷眼旁观,没有再问。
她缓步上前,在那人因挣扎而撕裂的袖口内衬上,轻轻一撕,一片薄如牛皮纸的物事被她扯了下来。
那是一片经过特殊处理的薄皮纸,遇水则显影。
当清水拂过,一幅简略的地宫通道图赫然出现在纸上。
图上,一条蜿蜒的红线标注着一条隐秘的路径,终点赫然指向一个名为“第九重门·心脉口”的位置。
沈流苏的心跳漏了一拍。
她立刻取出父亲遗稿中的《地宫秘钥图》,两相一对照,瞳孔骤然收缩。
文书郎的地图上,比父亲的秘图多出了一条不为人知的隐秘支道。
而那条支道的终点,经过她脑中精密的换算,赫然指向——天听殿,佛龛下方!
一个石破天惊的念头在她脑海中炸开。
她缓缓合上手中的图卷,对身旁的阿念道,声音低沉得如同窗外滚过的闷雷:“他们不是想复活幽冥女王……他们是想把她,从地宫搬到凤座上去。”
话音刚落,在她身后的书案上,那个被“封神纸”层层封印的沉银匣子旁边,那只早已空了的琉璃瓶,突然发出了一声极其轻微的“咔”响。
一道细如发丝的裂纹,自瓶底悄然蔓延开来。
仿佛有什么看不见的东西,正在那真空的瓶内,凭借着无可阻挡的意志,重新凝聚成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