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光未亮,香语阁外的积雪折射着黎明前最深重的青灰色。
沈流苏倚窗而坐,右手的五指依旧僵冷如铁,仿佛不属于自己的身体。
然而她的左手却稳稳执着一柄小巧的银匙,姿态优雅地从那只写着“第一份祭品”的琉璃瓶中,取出一片指甲盖大小的焦黑信香残片。
残片被置于一只兽首铜炉之上,以文火慢焙。
一缕极细的青烟,有别于寻常香料的笔直,竟如灵蛇般盘旋而上,在半空中扭曲、聚散,变幻出诡异的轨迹。
一直静默伏地的阿念,那双洞悉万物的眼睛死死盯着烟气的流向。
他面前铺着一张巨大的京城舆图,手中炭笔随着烟气的每一次转折而飞速划动。
忽然,他笔尖一顿,在舆图上重重点下三个位置,而后以炭笔疾书一行字递给沈流苏。
“三处据点……东市慈恩观、南坊净心庵、西巷沉香居。其焚香频率,皆与地宫心跳同步。”
地宫心跳,是沈家秘籍中记载的一种利用地脉与香阵共鸣形成的独特节律,用以滋养需要“活化”的器物。
沈流苏看着那行字,苍白的唇角勾起一抹冰冷的讥诮。
她轻点了一下头,声音里没有半分暖意:“不是祈福,是在喂魂。”
话音刚落,门外传来王忠压得极低的声音。
这是他奉旨彻查崔府地窖后的第三日。
他没有惊动任何人,悄然入内,双手捧着一只锈迹斑斑的铁匣,神情是前所未有的凝重。
铁匣打开,里面并非金银,而是一卷被厚厚香灰掩埋的账册。
岁月与潮气几乎将纸张侵蚀殆尽,多数笔迹已模糊难辨。
然而,王忠用秘法处理过的册页顶端,几个字却如烙印般清晰……“癸亥年供香清单”。
“阁主,”王忠的声音都在发颤,“您看这里!”
沈流苏的目光顺着他颤抖的手指望去,瞳孔骤然收缩。
清单之上,赫然列着:“初啼之息,三百支;引魂尾香,四十九柱。”
每一项后面,都用朱笔标注着四个字:“北陵外坛专用。”
这与崔府地窖那三具“活死人”身上的香气、以及他们手腕上的“癸亥”烙印,完美地对上了!
更惊人的是,每一笔支出款项的末尾,都盖着一个小小的红色戳印。
那印章虽小,但沈流苏一眼便认出,那是礼部尚书大印的副章,唯有尚书最亲信的心腹,才有资格调用!
十年前,礼部尚书,正是如今幽冥教外坛香使名录上,排在崔元之后的那个人!
沈流苏的指尖轻轻拂过那冰冷的印痕,仿佛能感受到其下掩藏的罪恶与血腥。
她笑了,笑意却比窗外的积雪还要寒冷。
“原来如此……你们竟连祭祀先祖的皇陵香料都敢私吞,尽数拿去,养了那些见不得光的死人。”
她没有立刻将账册呈报给皇帝,而是不动声色地转向阿念,递给他一张纸。
阿念接过,只见上面写着仿制的“香语阁扩编遴选”告示。
他心领神会,当即便取了纸笔,不多时便仿制出十几份,字迹、格式,甚至连纸张的陈旧感都与原版别无二致。
这些告示,被悄悄张贴于京城各大道观寺庙的外墙,却不在最显眼的正门,而在不起眼的偏门角落。
告示上用词考究,只说“香语阁新立,总祭使求贤若渴,凡通晓古礼、能辨幽香者,皆可投帖一试。”
诱饵已经撒下,只待鱼儿上钩。
是夜,三更刚过,便有三封匿名荐书,用石子包裹着,从不同的方向悄无声息地投入了香语阁的院墙之内。
沈流苏将三封信并排置于案上。
信纸看似普通,她却闻到了一股极淡的、独属于幽冥教秘药“显影草”的味道。
她命人取来一架熏笼,将三张信纸依次平铺于笼屉之上。
随着下方炭火的热气升腾,水汽氤氲间,原本空无一字的白纸上,竟缓缓浮现出同一串诡异的数字编码。
那编码,正是开启北陵地宫第七重门的“香钥节拍”!
“他们急了。”沈流苏闭上眼,轻声低语。
一场大火烧了崔元,让他们失去了与地宫联络的枢纽,如今,他们迫不及待地想通过她这个新任“总祭使”,重新建立联系。
恰在此时,廊外传来轻微的脚步声,萧玦一袭玄衣,未带任何随从,独自驾临。
他负手立于廊下,目光幽深地望着庭院中,沈流苏亲手将那三封刚刚显影的荐书投入火盆。
火焰“轰”地一下燃起,竟呈现出一种诡异的青蓝色。
“你放饵钓鱼,就不怕引来真正的毒蛇?”他的声音低沉,带着一丝探究。
沈流苏缓缓抬手,将一缕被风吹乱的鬓发拢到耳后。
这个不经意的动作,让她腕间一道陈旧的疤痕暴露在清冷的月光下……那是十年前沈家覆灭之夜,被烧红的香炉烙下的印记。
“陛下可知,”她回眸,迎上他深邃的视线,语气平静得可怕,“这世上最毒的蛇,从来不亲口咬人。它只会吐出最香的信子,引诱猎物心甘情愿地,自己走进早已挖好的坟墓。”
说完,她从袖中取出那份香灰账册的副本,双手奉上。
“臣,沈流苏,请旨:即日起,以‘盗用皇陵香资,亵渎先祖英灵’之罪名,彻查东市慈恩观、南坊净心庵、西巷沉香居。所有涉案人等,就地收押!”
她用的不是“幽冥教”的罪名,而是“盗用皇陵香资”。
前者牵连甚广,容易打草惊蛇;后者,则是她这位“皇陵总祭使”名正言顺的职权范围,谁也无法指摘。
萧玦沉默地看着她,那双能洞察人心的眼眸中,翻涌着复杂的情绪。
良久,他从齿缝里挤出一个字。
“准。”
禁军的行动雷厉风行,如一把出鞘的利刃,精准地刺向了三处毫无防备的“祈福之所”。
消息传回时,天已近拂晓。
在慈恩观的地下密室中,禁军掘出了一口巨大的青铜鼎。
鼎内盛满了粘稠的黑色香膏,散发着一股甜腻又腐朽的异香。
阿念只看了一眼那香膏的颜色,闻了一下禁军带回的样本,便立刻在纸上写道:“腐心兰,迷神蕊。长期焚烧,可致人神思恍惚,幻觉频发,记忆错乱。”
一名禁军统领面带惊骇地补充道:“阁主,鼎底还刻着一行小字!”
他呈上一张拓印。
“献于天听殿偏厢……每月十五,必燃一柱。”
沈流苏的瞳孔狠狠一缩。
天听殿,乃是当今皇后日常诵经礼佛之处!
她几乎是立刻下令:“封锁天听殿所有通风口,一只苍蝇也不许飞进去!另派心腹女官,伪装成洒扫宫人,寸步不离监视皇后!”
当夜,回报传来。
伪装成宫人的女官说,子时过后,皇后独自一人坐在佛堂,并未诵经,而是对着空无一人的前方喃喃自语。
因离得远,听不真切,只反复听到几句断续的话:“……他回来了……他终究是回来了……”“……不能让他知道真相……绝对不能……”
沈流苏坐在灯下,一动不动。
她缓缓从一个暗格中,取出一张泛黄的、绘制着繁复脉络的旧图……《大晏皇陵风水脉络图》。
她的指尖在图上游走,最终,停在了代表“天听殿”的那个位置上,用朱笔,轻轻划下了一道红线。
那条红线,与皇陵地宫深处一个代表“坤位”的阵眼,遥遥呼应。
一个让她浑身血液都几乎冻结的念头,轰然炸开。
“原来如此……”她低声自语,声音轻得仿佛梦呓,“你们不只是想复活幽冥女王……你们,还想让她,直接坐上那张凤座。”
窗外,风雪骤然急了,卷起漫天狂舞的白色漩涡。
而她的案头,已悄然摆上了第四只晶莹剔透的琉璃瓶。
一张崭新的白色标签,被她稳稳地贴了上去。
标签上,墨迹未干,写着:
“第二份祭品……备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