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自习的预备铃响过时,杜明的指尖正按在教室后门的金属把手上。铁锈的凉意顺着皮肤爬上来,像某种无声的警告。他抬头看了眼走廊尽头的挂钟,七点整,秒针在“12”的位置微微颤动,像是被什么无形的东西拽着。
教室里已经坐满了人,却安静得反常。五十多号人埋着头,笔尖划过试卷的沙沙声整齐得像某种仪式,连呼吸声都压得极低。杜明放轻脚步走到自己的座位——最后一排靠窗的位置,这是他从高一就占下的“领地”,窗外能看到操场边那排老槐树,树叶在夜风里晃出细碎的影子。
刚放下书包,前桌的林薇忽然转过头。她的脸色白得像宣纸,嘴唇抿成一条直线,递过来一张折叠的纸条。杜明接过时,指尖碰到她的手,冰得像从冰柜里捞出来的。
“新来的晚自习老师,”林薇的声音压得只有两人能听见,每个字都在发抖,“给每个人发了这个。”
杜明展开纸条,泛黄的稿纸上用黑色水笔写着几行字,标题是加粗的“晚自习守则”,字迹工整得不像人手写的:
1. 晚自习期间,保持绝对安静,禁止交谈。若听到有人呼唤你的名字,无论声音多么熟悉,绝不可回应。
2. 教室里的钟表若显示时间超过九点,请立刻收拾书包离开,不要回头。
3. 若发现同桌的人突然停止动作超过三分钟,且头埋得过低,不要看他的脸,假装无事发生。
4. 讲台上的老师始终会戴着红色袖章。若看到袖章颜色变为黑色,请立刻趴在桌上,用课本盖住头部,直到下课铃响。
5. 禁止使用红色钢笔。若不慎使用,请在十分钟内将其扔进走廊尽头的黑色垃圾桶,中途不可停顿。
6. 晚自习结束后,必须沿着走廊右侧行走,不可踩线,不可回头。
纸条末尾画着一个歪歪扭扭的笑脸,嘴角咧得异常大,几乎到了耳根。杜明皱了皱眉,抬头看向讲台。讲台上站着个陌生的女老师,三十多岁的样子,穿灰色西装套裙,左臂果然戴着个鲜红色的袖章,正低头翻看教案,侧脸的线条僵硬得像剪纸。
“这是什么?恶作剧?”杜明低声问林薇。林薇猛地摇头,眼神里的恐惧像要溢出来:“不知道……她进教室就给每个人发了一张,没说话。而且……”她顿了顿,喉结动了动,“老张没来。”
老张是他们的晚自习值班老师,教数学的,每天雷打不动地坐在讲台上改作业。杜明这才发现,讲台旁边的椅子是空的,往常老张的保温杯总放在那里,今天却什么都没有。
他把纸条塞进校服口袋,拿出数学试卷。刚写了两道题,鼻尖忽然闻到一股淡淡的铁锈味。不是门把手那种陈旧的锈味,而是新鲜的,带着点腥气的铁锈味,像是……血。
杜明下意识地抬头,目光扫过教室。所有人都还在低头写字,笔尖摩擦纸张的声音像春蚕啃食桑叶,规律得让人头皮发麻。那股味道时有时无,像是从某个角落飘过来的。他看向窗外,夜色浓得像墨,老槐树的影子在玻璃上晃来晃去,像有什么东西在树后面动。
“杜明。”
一个声音突然在耳边响起,很轻,像是林薇的声音。杜明的笔顿了一下,几乎要脱口回应。但口袋里的纸条像烙铁一样烫了他一下——守则第一条:禁止回应任何呼唤。
他没有回头,眼角的余光却瞥见林薇还在低头做题,握笔的手稳得很,根本不像刚说过话的样子。那声音……是从哪里来的?
杜明的心跳开始加速,后背渗出冷汗。他强迫自己盯着试卷上的函数图像,试图集中精神,但那股铁锈味越来越浓,混杂着一点甜腻的气息,像腐烂的水果。
这时,他注意到前排的男生赵磊停下了笔。赵磊是班里的学霸,总是第一个写完作业。此刻他低着头,肩膀微微耸动,像是在哭。杜明皱了皱眉,刚想提醒他看守则第三条,却猛地顿住——赵磊保持那个姿势已经超过三分钟了。
他的头埋得很低,额前的碎发遮住了脸,一动不动。周围的同学像是没看见一样,依旧在埋头写题,笔尖的沙沙声甚至更整齐了些。杜明的喉咙发紧,强迫自己移开视线,盯着自己的试卷。但眼角的余光总是不受控制地飘向前排,赵磊的背影在灯光下投出僵硬的影子,像个被钉在椅子上的木偶。
突然,讲台上的老师抬起了头。她的动作很机械,脖子转动时发出“咔”的一声轻响,像是生锈的合页。杜明赶紧低下头,心脏狂跳。他听到高跟鞋敲击地面的声音,由远及近,停在了赵磊的座位旁。
时间仿佛凝固了。笔尖的沙沙声不知何时停了,整个教室只剩下自己的心跳声,还有那若有若无的铁锈味。杜明能感觉到老师就站在旁边,灰色的裙摆扫过他的课桌边缘。
过了大概半分钟,高跟鞋的声音又响了起来,慢慢走回讲台。紧接着,笔尖的沙沙声再次响起,依旧整齐得可怕。
杜明用了极大的力气才忍住没抬头。他的手指在颤抖,握不住笔。刚才老师站在旁边的时候,他闻到了一股浓烈的香水味,盖过了铁锈味,但那香水味里,藏着一丝更浓郁的腥气。
他悄悄抬眼,飞快地瞥了赵磊一眼。赵磊还保持着那个姿势,但后颈的位置,校服衬衫洇开了一块深色的痕迹,正在慢慢扩大,像一朵迅速绽放的黑花。
那是血。
杜明的胃里一阵翻江倒海,他死死咬住嘴唇,才没让自己吐出来。他低下头,试卷上的函数图像在眼前扭曲变形,变成了那个纸条末尾的笑脸。
不知过了多久,讲台上的挂钟突然“当”地响了一声。杜明抬头看了一眼,八点半。还有半个小时。他的手指摸到口袋里的纸条,指尖因为用力而发白。
这时,他发现自己的钢笔没水了。这支红色的钢笔是他生日时妹妹送的,他一直带在身上。他咬了咬牙,从笔袋里拿出备用的墨水囊,刚想换上,眼角的余光突然瞥到讲台上的老师。
她还在低头看教案,但左臂的袖章不知何时变成了黑色。
杜明的瞳孔猛地收缩。守则第四条:若看到袖章颜色变为黑色,请立刻趴在桌上,用课本盖住头部,直到下课铃响。
他几乎是条件反射地将数学课本扣在头上,整个人趴在桌子上,心脏跳得像要炸开。耳朵里嗡嗡作响,只能听到自己粗重的呼吸声。
不知过了多久,他听到一阵奇怪的声音。不是笔尖的沙沙声,而是……拖拽声。像是有什么沉重的东西在地板上被拖着走,从教室前排一直到后排,越来越近。
那声音停在了他的座位旁边。
杜明死死闭着眼睛,课本的重量压得他额头生疼。他能感觉到一股冰冷的气息从桌底钻上来,带着浓烈的铁锈味。
然后,他听到了一个极其轻微的声音,像是有人在用指甲刮擦他的课桌底板。
一下,两下,三下……
杜明的身体抖得像筛糠,牙齿咬得咯咯作响。他不敢动,不敢发出任何声音,只能祈祷下课铃快点响起。
不知过了多久,那刮擦声停了。拖拽声再次响起,慢慢向教室后门移动,最后消失在门外。
又过了一会儿,下课铃终于响了。那铃声尖锐刺耳,像是某种解脱的信号。
杜明几乎是瘫软地抬起头,课本从桌上滑落到地上。教室里空荡荡的,所有同学都不见了,只剩下他一个人。赵磊的座位空着,地上有一滩深色的痕迹,已经半干了。
讲台上的老师也不见了,只有那个黑色的袖章掉在地上,像一块凝固的血。
杜明挣扎着站起来,双腿发软。他下意识地看向挂钟,九点整。刚好到时间。
他颤抖着收拾好书包,快步走向教室后门。经过赵磊的座位时,他看到地上的痕迹旁边,放着一支红色的钢笔,笔尖还在滴着墨水,在地板上晕开一小片鲜红。
那支钢笔,和他口袋里的一模一样。
杜明的呼吸骤然停止。他猛地摸向自己的笔袋,里面空空如也——他的红色钢笔不见了。
这时,他注意到走廊尽头的黑色垃圾桶。那是守则第五条里提到的垃圾桶。他的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攥住了。
难道……他刚才不小心用了红色钢笔?
杜明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手指,指甲缝里似乎还残留着一点红色的墨水痕迹。他什么时候用的?是在写试卷的时候吗?
他的目光扫过自己的试卷,上面的字迹是黑色的。那红色的墨水是哪里来的?
突然,他想起了林薇递给他的那张纸条。他赶紧从口袋里掏出来,展开。
纸条上的字迹变了。
原本的“晚自习守则”被划掉了,取而代之的是一行新的字,用红色的墨水写的,字迹潦草而疯狂:
“你以为她是谁?看看你的同桌。”
杜明猛地转头看向林薇的座位。那里空无一人,只有一张纸条放在桌面上。他走过去拿起纸条,上面是林薇清秀的字迹:
“杜明,别信那个老师。老张今天没来是因为他昨天晚自习看到了黑色袖章,没躲,早上发现他在办公室……手里攥着一支红色钢笔。还有,守则是假的,是她写的。真正的规则在讲台上的教案里,我本来想告诉你,但刚才被她发现了……”
纸条写到这里戛然而止,最后几个字被涂抹得看不清,纸面上有几滴深色的痕迹,像是泪痕,又像是……血。
杜明的大脑一片空白。假的?守则是假的?
他踉跄着走向讲台,拿起老师留下的教案。教案里面夹着一张打印纸,标题也是“晚自习守则”,但内容和他手里的完全不同:
1. 晚自习期间,若听到有人呼唤你的名字,必须回应,否则会被“它”盯上。
2. 教室里的钟表永远是准的,若显示时间超过九点,绝不可离开,待在座位上直到天亮。
3. 若发现同学异常,立刻报告老师,不可隐瞒。
4. 讲台上的老师若佩戴黑色袖章,说明她处于“安全状态”,红色袖章才是危险的。
5. 红色钢笔是唯一的护身符,必须时刻带在身上,不可离身。
6. 晚自习结束后,必须沿着走廊左侧行走,踩线会被“它”拖走。
杜明的身体开始无法控制地颤抖。两张守则,完全相反的规则。哪个是真的?哪个是假的?
他想起了林薇的纸条,她说真正的规则在教案里。可如果是这样,那林薇为什么要把假的规则给他?她是故意的?
还是说,连林薇的纸条也是假的?
这时,他的目光落在教案的最后一页。上面用红色的钢笔写着一行字,字迹和林薇纸条上最后的涂抹痕迹很像:
“它已经在你身后了。”
杜明的后颈突然感到一阵刺骨的寒意,像是有人对着那里吹了口气。他僵硬地转过头。
教室后门不知何时站着一个人,穿着灰色的西装套裙,左臂空荡荡的,没有袖章。她的脸埋在阴影里,只能看到嘴角咧开一个巨大的弧度,和纸条末尾的笑脸一模一样。
她的手里,拿着一支红色的钢笔,笔尖滴着新鲜的、带着铁锈味的墨水。
走廊尽头的挂钟,“当”地响了一声。
九点零一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