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岛酒店顶层的露天阳台，与室内金碧辉煌、人声鼎沸的宴会厅仿佛是两个世界。
晚秋的夜风带着沁人的凉意，吹散了林小溪鬓边几缕碎发，也稍稍驱散了宴会上沾染的、那混合着香水与酒气的微醺暖意。她独自倚靠着冰凉的汉白玉栏杆，望着脚下这座不夜城。远处，蜿蜒的车河如同流动的金色脉络，摩天大楼的霓虹勾勒出冷硬而繁华的天际线，一切都显得那么遥远而不真实。
宴会上的喧嚣被厚重的玻璃门隔绝，只剩下模糊的背景音，像是一场与她无关的默剧。身体的疲惫感后知后觉地涌上来，但精神却因为刚才发生的一切而异常清醒，甚至带着一丝亢奋。顾言琛在台上的赞扬，他替她挡酒时不容置疑的姿态，他看似随意却将她从窘境中带离的举动，还有那句低沉的“别紧张”和关于“价值”的论断……所有画面和声音，如同走马灯般在她脑海里反复回放。
尤其是他最后走向阳台时，那沉稳的脚步声，以及此刻萦绕在鼻尖，与清凉夜风交织在一起的、独属于他的清冽木质香气。
他没有说话。
他只是走到她身边，同样倚靠在栏杆上，与她隔着半臂的距离，沉默地望着与她相同的方向。他脱掉了西装外套，只穿着白色的礼服衬衫，领口依旧一丝不苟地系着，袖口处精致的铂金袖扣在远处霓虹的映照下，偶尔闪过一丝冷冽的光芒。
两人之间弥漫着一种奇异的宁静。不是尴尬，也不是疏离，更像是一种……无需言语的默契，一种共同从喧嚣中逃离后，心照不宣的喘息。
林小溪的心跳却无法像这夜色一样平静。她能清晰地感觉到他存在带来的无形压力，以及一种难以言喻的、隐秘的期待。她不知道他为什么会跟出来，不知道他此刻在想什么。她甚至不敢侧头去看他，只能僵硬地维持着远眺的姿势，手指无意识地收紧，冰凉的栏杆传来真实的触感。
时间，在沉默中缓缓流淌。
就在林小溪以为他会一直这样沉默下去，或者随时可能转身离开时，他忽然开口了。声音低沉，平稳，像是在陈述一个再普通不过的事实，却像一块巨石，轰然砸入林小溪看似平静的心湖。
“w市的公寓，”他顿了顿，目光依旧望着远方，侧脸线条在夜色中显得有些模糊，“视野还不错。”
“……”
一瞬间，林小溪感觉全身的血液都涌向了头顶，耳边嗡鸣作响，整个世界仿佛都安静了下来。她猛地转过头，难以置信地看向他，眼睛因为震惊而睁得极大。
他怎么会知道？！
她去w市出差，鬼使神差走到他曾经住过的公寓楼下，这完全是她一时冲动下的私密行为，她从未对任何人提起！甚至连她自己，事后都试图将那片刻的脆弱和怀念归结为旅途劳顿产生的错觉。
可他……他竟然知道！
他是怎么知道的？他当时也在w市？不可能，她确认过他当时的行程在A市。他派人跟踪她？这个念头让她感到一阵寒意，但随即又被否定，这不像是他的作风。那……难道是巧合？有共同认识的人看到了她并告诉了他？
无数个猜测在她脑中飞速闪过，却找不到一个合理的答案。巨大的震惊和一种被看穿、无所遁形的慌乱，让她一时失语，只是怔怔地看着他近在咫尺的、没什么表情的侧脸。
顾言琛似乎并不期待她的回答，也没有解释他是如何得知这个消息的。他缓缓转过头，目光终于落在了她的脸上。阳台的光线昏暗，只有远处城市的光污染和宴会厅透出的些许微光，勾勒出他深邃的眼眸轮廓，那里面像是蕴藏了太多她看不懂的情绪。
他的视线在她写满惊愕的脸上停留了片刻，然后，他移开目光，重新投向远处那片璀璨而冰冷的灯火，声音比刚才更低沉了几分，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复杂意味，仿佛穿越了漫长的时光，裹挟着三年的风霜与沉寂：
“三年，”他轻轻吐出这两个字，像是叹息，又像是某种确认，“可以改变很多事。”
林小溪的心紧紧揪住，屏住呼吸，等待着他的下文。她想听他说下去，想知道这三年，他经历了什么，改变了什么。
他停顿了，夜风吹动他额前一丝不听话的黑发。短暂的沉默，却漫长得让人心焦。
然后，他再次开口，声音轻得几乎要散在风里，却又清晰地传入她的耳膜，带着一种近乎固执的、与她认知截然不同的笃定：
“也可以……什么都没改变。”
什么都没改变……
这五个字，像是一道闪电，劈开了林小溪脑海中所有的混乱和迷雾，又像是一把沉重的钥匙，猛地撞开了她尘封已久的心门。
三年，他去了w市，他们断了所有联系，她独自疗伤，努力成长，试图将他埋藏在记忆最深处。她以为一切都变了，时间改变了他们，距离冲淡了感情，现实的鸿沟无法逾越。
可他此刻却告诉她，也可以……什么都没改变。
这是什么意思？是指他对她的……感情吗？那个她曾经深信不疑，却又被现实击得粉碎的感情？
巨大的冲击让她头晕目眩，心脏狂跳得几乎要冲破胸腔。她张了张嘴，想问他，想确认，想从他那里得到一个明确的答案。这含糊其辞的话语背后，到底隐藏着怎样的真相？
是后悔？是留恋？还是……如同她一样，从未真正放下？
然而，顾言琛没有给她追问的机会。
他说完那句话后，深深地看了她一眼。那眼神复杂到了极点，有隐忍，有探究，有一闪而过的、几乎难以捕捉的脆弱，还有一丝她无法定义的……决绝？
然后，他直起身，没有任何预兆地，转身。
“风大，别待太久。”
他留下这句听不出什么情绪的话，便迈开长腿，步履沉稳地走向阳台入口，推开那扇厚重的玻璃门，重新融入了那片他游刃有余的、属于成功和繁华的光影之中。
玻璃门在他身后缓缓合上，再次将阳台的静谧与宴会厅的喧嚣隔绝开来。
整个过程快得让林小溪来不及反应。
她就那样僵在原地，手还紧紧握着冰冷的栏杆，指尖因为用力而泛白。耳边似乎还回响着他那句石破天惊的话，鼻尖还残留着他清冽的气息，眼前还浮现着他最后那个深不见底的眼神。
他就这样来了，扔下了一颗足以在她世界里引起海啸的炸弹，然后，又这样走了。
留下她一个人，在骤然变得空荡而冰冷的阳台上，在呼啸而过的夜风中，心乱如麻，魂不守舍。
“三年……可以改变很多事……也可以……什么都没改变……”
她无意识地重复着这句话，每一个字都像是有千钧重，砸在她的心上。这像是一句密码，一个谜题，她拼命地想解读，却发现自己手里没有任何线索。
他到底想表达什么？
是承认了过去？
是否认了这三年的隔阂？
还是在暗示……他们之间，还有可能？
无数个问题像潮水般涌来，将她淹没。刚才在宴会上因为他的维护而产生的那点暖意和悸动，此刻被一种更深沉、更猛烈、也更不确定的情感风暴所取代。
她忽然觉得浑身发冷，忍不住抱紧了双臂。晚风似乎真的变得更凉了，穿透她单薄的连衣裙，直抵肌肤。
她需要冷静。
她需要好好想想。
可是，脑海里全是他的声音，他的眼神，他离开时挺拔却莫名显得孤寂的背影。
原来，他什么都知道。
知道她去了w市，知道她站在他曾经的公寓楼下。
那他是否也知道，她站在那里时，心里在想什么？是否也知道，这三年，她并没有表面看上去那么洒脱和释怀？
这个认知，让她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恐慌，以及……一丝连自己都不愿承认的、隐秘的期待。
林小溪不知道自己在阳台上又站了多久，直到感觉手脚都有些冰凉麻木，才恍然回神。她最后望了一眼脚下那片璀璨而冷漠的城市，深吸了一口冰冷的空气，转身，推开了那扇隔开两个世界的玻璃门。重新踏入温暖喧嚣的宴会厅，她却感觉自己和这里格格不入。目光不由自主地再次搜寻那个身影，他正与一位外国宾客相谈甚欢，举止优雅，仿佛刚才阳台上的对话，真的只是一场她独自臆想出来的、光怪陆离的梦。然而，耳边那句“什么都没改变”，却如同烙印，深深刻在了她的心上，再也无法抹去。她知道，有些东西，从他说出那句话开始，就已经不一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