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染坊那惊心动魄的一夜之后,灵鹤山便被一层挥之不去的阴云所笼罩。冯谚诰,这位半生纵横江湖、心境早已磨砺得如古井无波的一代宗师,在回到山门的那一刻,便褪去了一切强者的光环,变回了一个最纯粹、也最无助的父亲。他将女儿轻轻地放在那张她睡了十五年的寒玉床上,用自己毕生最精纯的内力,日夜不休地为她护持心脉,延缓那诡异毒素的蔓延。然而,他很快便绝望地发现,自己的内力固然浩瀚如海,但那“三尸脑神丹”的毒性却如附骨之疽,顽固地盘踞在女儿的脑海与百脉之中。他的内力每输入一分,那毒素便仿佛被惊醒的毒蛇,反扑得愈发凶狠。几日下来,冯嫣儿的状况非但没有好转,脸上那层不祥的紫气反而愈发浓重。他知道,单凭内力,已是回天乏术。
于是,他开始求医。他放下了灵鹤山宫主的尊严,向武林中所有稍有名气的医者发出了求助信。一时间,各路名医纷至沓来。有擅长金针渡穴的“赛扁鹊”,有精通以毒攻毒的“五毒真人”,还有来自西域、身怀异术的胡僧。他们围在冯嫣儿的床前,望、闻、问、切,使尽了浑身解数。然而,结果却是一个接一个的摇头,一声接一声的叹息。“冯掌门,恕老夫无能。此毒……老夫闻所未闻,见所未见,霸道至极,早已超出医理范畴。”“此毒非药石可解,倒像是南疆最恶毒的蛊术与中原最阴损的毒功结合而成……恕贫僧无力回天。”希望,就这样一次又一次地点燃,然后一次又一次地被无情地掐灭。冯谚诰的心,也随着这一次次的失望,沉入了无底的深渊。他鬓角的白发,在短短半月之间,竟已蔓延了大半。
最终,在送走最后一位名医后,冯谚诰做了一个决定。他要亲自带女儿去终南山,去求一个人——“铁胆神医”薛平。
当初周握瑜被莫非重伤,正是薛平出手相救。那时薛平只是暂住灵鹤山,后来便返回了终南山的隐居之所。冯谚诰深知薛平医术通玄,更重要的是,他为人古道热肠,侠肝义胆。若说这世上还有一人能救嫣儿,那非他莫属。他不愿再发信函劳烦薛平来回奔波,一来一去耽误时日,他决定亲自背负女儿,用最快的速度,去寻找那最后一线生机。他用最柔软的锦被将女儿包裹起来,只露出她那张苍白得没有一丝血色的脸。然后,他弯下腰,将女儿小心翼翼地背到自己宽厚而稳固的背上。那一刻,他背起的,仿佛不是一个人,而是他整个摇摇欲坠的世界。“嫣儿,爹带你去找薛神医,你再坚持一下,很快……很快就好了。”他柔声说道,也不知是说给女儿听,还是说给自己听。他一步步走下灵鹤山。那条他走了数十年的山路,从未像今天这般漫长而沉重。
终南山,自古便是仙家福地,隐士高人之所,当初点拨冯谚诰最终助其“百步穿杨”大成的楼观道便居于此。终南山山势雄奇,云雾缭绕,青松翠柏遍布山野,宛如一幅泼墨山水画。
然而,此刻的冯谚诰,却无心欣赏这人间仙境。他的心,比终南山最深处的寒潭还要冰冷。他背着女儿,脚下踏着稳健的步伐,一步一步地攀登着崎岖的山路。他的气息悠长而平稳,深厚的内力让他感觉不到丝毫疲惫,但他心头的重压,却比背上女儿的体重,沉重了千倍万倍。
冯嫣儿伏在他的背上,气息微弱,陷入了深度昏迷。偶尔,她会发出一两声无意识的呻吟,或是口中喃喃地念着“周握瑜”、“报仇”之类的呓语。每当这时,冯谚诰的心便如被刀割一般剧痛。
他终于在一处隐蔽的山坳中,找到了一座被篱笆围绕的茅庐。篱笆院内,种满了各式各样的草药,浓郁的药香扑鼻而来,令人心神一清。一个身穿粗布麻衣、须发皆白的老者,正弯着腰在药圃中打理着一株植物。那老者,正是“铁胆神医”薛平。
薛平似乎早已察觉到来人,他缓缓直起身,转过头来。当他看到冯谚诰和他背上的冯嫣儿时,那双睿智的眼睛里,闪过一丝惊讶,随即化作了深深的凝重。“冯宫主……”薛平的声音沙哑而沉稳,“你……还是来了。”冯谚诰嘴唇蠕动,千言万语,最终只化作了三个字:“救救她。”薛平没有多言,只是默默地点了点头,将他们引进了茅庐。
茅庐内陈设极简,除了一张木床、一张桌子和几个药柜外,再无他物。冯谚诰轻柔地将女儿平放在床上,动作小心翼翼,仿佛在呵护一件最珍贵的瓷器。薛平走到床边,坐了下来。他的神情,变得前所未有的专注与严肃。他首先观察冯嫣儿的面色。那是一种介于青紫与灰败之间的颜色,是生机被剧毒压制的典型征兆。他又翻开冯嫣儿的眼皮,看了看她的瞳孔,只见瞳仁深处,竟有三个微不可察的、如同虫卵般的黑点在缓慢转动。
薛平的眉头,锁得更紧了。他伸出三根枯瘦却异常稳定的手指,轻轻搭在了冯嫣儿的手腕上。一时间,茅庐内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只有窗外偶尔传来的几声鸟鸣。冯谚诰站在一旁,屏住呼吸,连心跳都仿佛停止了。他的目光死死地盯着薛平的脸,不愿错过他脸上任何一丝细微的表情变化。
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每一秒都像一个世纪般漫长。薛平的脸色,由凝重,变为惊讶,再变为骇然,最终,化作了一声长长的、充满了无奈与悲悯的叹息。“唉……”这一声叹息,如同一柄千斤重的巨锤,狠狠地砸在了冯谚诰的心上,将他心中那最后一丝侥幸,砸得粉碎。“薛神医……”冯谚诰的声音颤抖得不成样子。薛平缓缓收回手,转头看向冯谚诰,眼神中满是同情:“冯掌门,令爱所中的,若我没有诊断错,应该是一百年前魔教‘天残叟’所创的天下第一奇毒——‘三尸脑神丹’。”“三尸脑神丹?”冯谚诰喃喃自语,这个名字,他只在一些最古老的武林秘闻中听说过。据说,此毒炼制之法早已失传,中者无一生还。“不错。”薛平沉重地点了点头,解释道:“此毒,乃是以三种至阴至邪的毒虫,辅以七十二种奇花异草,炼制九九八十一天而成。毒丹入体后,便会化作三只无形的‘尸虫’,潜伏于中丹田、上丹田以及脑宫深处。平日里,尸虫沉睡,中者与常人无异。但一旦催动内力,体内气血运行加速,便会惊醒尸虫。”他顿了顿,语气愈发沉重:“尸虫一旦被惊醒,便会开始疯狂啃噬中者的精血与神智。催动的内力越强,尸虫便越是兴奋,反噬之力便越是凶猛。直至……直至将中者的五脏六腑、周身经脉啃食殆尽,心脉碎裂而亡。其过程,痛苦至极,非人力所能忍受。”
薛平的每一句话,都像一把锋利的冰锥,狠狠地刺进冯谚诰的心脏。他终于明白,为何自己用内力为女儿疗伤,反而会让她更加痛苦。原来,他那救女心切的举动,竟是亲手将女儿推向了死亡的深渊!“噗通”一声,这位威震江湖的一代大侠,双腿一软,竟是跌坐在地。他双手掩面,肩膀剧烈地颤抖起来,发出了压抑的、如同受伤野兽般的呜咽。“难道……就真的没有办法了吗?”他抬起头,双目赤红,用近乎哀求的目光看着薛平。
薛平看着他这副模样,心中亦是酸楚。他沉默了良久,才缓缓说道:“办法……倒也不是完全没有。此毒的配方早已失传,解药自然也无处可寻。但老夫可以根据此毒的药理,配制出一种‘安神丸’。此丹药,可以暂时压制尸虫的活性,让它们陷入更深层次的沉睡。只要令爱不再动用丝毫内力,便可像常人一般生活,保住性命。”
“保住性命……”冯谚诰惨然一笑。对一个像冯嫣儿这样天赋异禀、心高气傲的武者而言,一身绝世武功化为泡影,从此不能动用分毫内力,这与废了她、甚至杀了她,又有何区别?这不是活着,这只是苟延残喘。似乎是看穿了冯谚诰的心思,薛平再次叹了口气,道:“这只是权宜之计。若想根除此毒,只有一个办法。”冯谚诰的眼中,瞬间重新燃起了一丝希望的火苗:“什么办法?”“找到传说中早已失传的古方——‘九转还魂汤’。”薛平一字一句地说道,“古籍记载,此汤方可洗髓伐脉,重塑生机,是天下一切奇毒蛊术的克星。只是……”“只是什么?”冯谚诰急切地追问。“只是,这‘九转还魂汤’的药方,本身就是一则传说。而且,就算找到了药方,其中所需的几味主药,也只存在于上古的记载之中,近五百年来,江湖上再也无人见过。”薛平的语气中,透着深深的无力感。“是哪几味药?”冯谚诰追问,哪怕只有一丝希望,他也要抓住。“生于极北万年冰川之下的‘千年雪蟾’;长于南海火山之心,吸收地火精华而成的‘龙涎珀’;以及,只在传说中的昆仑仙境,每隔甲子之年才会生长出一株的‘九叶还魂草’。”薛平每说出一个名字,冯谚诰的心便往下沉一分。
千年雪蟾、龙涎珀、九叶还魂草……这些名字,对他而言,与“神仙”、“鬼怪”一样,都只属于缥缈的传说。寻找它们,与大海捞针何异?不,比大海捞针更难,因为根本无人知道,那根“针”是否真的存在于“大海”之中。希望,渺茫到了近乎于无。
茅庐内,再次陷入了长久的沉默。窗外的阳光透过窗棂照进来,在地上投下斑驳的光影,却驱散不了屋内那浓得化不开的阴霾与绝望。良久,冯谚诰缓缓地站起身来。他走到床边,替女儿掖了掖被角。他的动作很慢,很轻,但他的腰杆,却重新挺得笔直。他脸上的悲痛与绝望,不知何时已经悄然隐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令人心悸的平静与决绝。“薛神医,”他转过身,对薛平深深一揖,“多谢您指点迷津。还请您先为小女配制‘安神丸’,让她能醒过来。至于那几味药……”他的眼中,闪烁着如同寒星般坚定的光芒。“就算是上穷碧落下黄泉,我冯谚诰,也定要为我女儿,将它们一一找回来!”这句话,掷地有声。它宣告了一位父亲,将为自己的女儿,踏上一条注定充满荆棘与未知,甚至可能永无归途的,寻药之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