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露未曦时，冯谚诰已立于达摩院外的青石板上。寺钟在远处山峦间漾开余韵，混着檐角铜铃的轻响，将这方天地衬得愈发寂静。他望着那扇虚掩的木门，檀香正从门缝里丝丝缕缕地漫出来，像极了数月前在罗汉堂初见的那缕，缠缠绕绕，终究引着他走到了这里。推门时，门轴发出一声极轻的“呀”，像是怕惊扰了室内的安宁。了空禅师已坐在窗边的蒲团上，晨光透过雕花木窗，在他袈裟上投下斑驳的光影。案几上的宣德炉正袅袅吐着烟，烟丝扶摇直上，到了半空却忽然凝住，仿佛被无形的力量托着，缓缓散开。两只汝窑茶杯并排放着，茶水清碧，叶缘浮着一层细白的沫，显然刚沏好不久。
“施主眼中，已有答案了。”了空禅师转过头，脸上的褶皱里盛着笑意，眼角的纹路像被岁月精心打磨过的木雕，每一笔都藏着温润。他说话时，炉中檀香恰好散开一缕，拂过冯谚诰的鼻尖，那味道不似寻常寺庙的浓烈，倒带着些雨后松针的清冽。冯谚诰躬身行礼，玄色长衫的下摆扫过地面，带起微尘。“是。”他的声音比来时沉了许多，像是淬过山间的晨露，“晚辈明白了。少林武功的根基，不在拳，不在腿，而在心。”说这话时，他眼前不由自主地浮现出罗汉堂的景象。那日他被管事僧领去时，正撞见十几个沙弥在练扎马。最小的那个不过七八岁，僧袍的袖子还晃荡着，却已能将马步扎得纹丝不动。日头移过三竿，汗水顺着那孩子的下颌往下滴，砸在青石板上，洇出一小片深色，可他膝盖弯里的弧度始终没变分毫。“心不动，则身不动。”冯谚诰的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背在腰间的剑的剑柄，被他攥了一路，早已浸了体温，“晚辈从前总想着，招式要快，变招要巧，仿佛慢一分便是输了。在江湖上与人过招，总爱用些腾挪闪避的功夫，以为那才是高明。可那日见小师父们扎马，才知自己错得有多离谱。”他想起那个提水的沙弥。
那孩子不过十岁光景，每天要从后山的泉眼提水到禅房，往返数十趟。冯谚诰起初觉得稀奇，那样瘦小的身子，挑着两只半满的木桶，走在陡峭的石阶上，竟能步步沉稳，桶里的水晃悠着，却一滴也洒不出来。直到第三日，他忍不住上前问：“你这步伐有什么讲究？”沙弥放下水桶，用袖子擦了擦额角的汗，脆生生地答：“师父说，提水时要想着脚下的石头，想着桶里的水，别想着路还有多长。心定了，脚就稳了。”那一刻，冯谚诰如遭雷击。他忽然想起自己年少时练剑，为了追求剑招的飘逸，总在轻功上下苦功，却在最基础的吐纳上敷衍了事。与人交手时，看似招招凌厉，实则内息浮躁，遇上真正沉稳的对手，三招之内便会露出破绽。就像建在流沙上的楼阁，雕梁画栋再精致，一阵风来便可能倾颓。“身不动，则基自固。基固，则一拳一脚，皆有雷霆之威。”冯谚诰的声音里带了些感慨，“晚辈以前只知求快、求变，追求招式的飘逸与精妙，却忽略了这万丈高楼平地起的根本。如无根之木、无源之水，看似繁茂，实则一推即倒。”
了空禅师静静听着，手指轻轻叩击着案几，发出“笃笃”的轻响，与炉中檀香的起落竟隐隐相合。待冯谚诰说完，他才端起茶杯，用杯盖轻轻撇去浮沫，浅啜了一口。茶水入喉的轻响在静室中格外清晰。“善哉，善哉。”老禅师放下茶杯，杯底与案几相触，发出一声温润的脆响，“施主能从凡俗之中见真章，可见与武道之缘，与佛法之缘，皆是深厚。”他顿了顿，目光望向窗外。晨光已爬上对面的殿顶，琉璃瓦在阳光下泛着金红的光，像极了燃到极致的香烛。“老衲曾听人言，武学有三重境界。第一重，看山是山，看水是水。习武者初学乍练，一招一式，务求精准。就像藏经阁里的拓本，笔画要一丝不差，方能得其形。”冯谚诰点头。他想起儿时自己照着武功秘籍自学功夫时，让父母对照着书上的图鉴看自己的动作准不准确，稍有偏差便会让父母拿戒尺打在手腕上。那时只觉枯燥，如今想来，正是那些刻板的招式，为他后来的变化打下了底子。
“第二重，看山不是山，看水不是水。”了空禅师的声音轻了些，像是怕惊扰了窗外的飞鸟，“武功有成，便开始追求变化，花样百出，反而迷失了根本。如同画师画山水，初时描摹轮廓，后来却总想添些奇花异草，反倒忘了山水本有的风骨。”这话像是说到了冯谚诰的心坎里。去年在幽州与江南“快剑”柳长风交手，他一味求变，剑招如柳絮纷飞，却被柳长风一剑破了所有虚招——那剑平平无奇，不过是最基础的“直刺”，却因内息沉稳，力道刚猛，让他避无可避。那时他只当是自己变招不够快，如今才明白，是自己的根基早已虚浮。
“第三重，看山还是山，看水还是水。”了空禅师的目光落回冯谚诰脸上，带着些许期许，“这便是返璞归真，将万千变化，融于最简单的招式之中。就像老衲这杯茶，初尝是苦，再品是甘，细究之下，却还是茶叶本身的味道。施主如今，已然踏入了这第三重境界的门槛。”冯谚诰心中一震，额角渗出细汗。他忽然想起昨夜在禅房打坐，默运太乙心法时，竟觉内息比往日沉稳了许多。从前那些总在经脉中乱窜的气劲，此刻竟如溪流归海，缓缓汇入丹田。原来这便是“基固”的滋味，像脚下踩实了千年的岩石，任风来雨去，自岿然不动。
老禅师又呷了口茶，茶雾在他眼前氤氲开来，让他的面容添了几分朦胧。“所谓‘力由心生，基正形固’。心，是武学之帅。基，是武学之将。形，则是冲锋陷阵之兵卒。”他伸出枯瘦的手指，在案几上轻轻点着，“无帅之兵，是为散兵游勇；无将之兵，是为乌合之众。唯有帅令严明，将领稳固，兵卒方能所向披靡。”
冯谚诰望着案几上的茶杯，忽然明白过来。自己从前追求的“快”与“变”，不过是兵卒的冲锋陷阵，却忘了要有帅令统御，要有将领调度。如今得了这“心”与“基”，便如给万千兵卒找了主帅与将军，从此再不是一盘散沙。“施主天纵奇才，已得太乙之‘势’，如今又悟少林之‘基’，如龙入海，如虎归山。日后前途，不可限量。”了空禅师的声音里带着欣慰，像是看着自家弟子初有所成。冯谚诰再次躬身，这一次，腰弯得更低。他知道，老禅师虽未传授一招半式，这番话却比任何秘籍都珍贵。就像给一座尚未封顶的楼阁安上了顶梁柱，从此任凭风雨，再难撼动。他能感觉到，自己的武功正在悄然蜕变，那些曾经生硬叠加的招式，此刻正被一股无形的力量串联起来，有了筋骨，有了魂魄。
离开静室时，檀香依旧缭绕。冯谚诰回头望了一眼，见了空禅师又坐回窗边，晨光洒在他身上，仿佛镀了一层金箔。他忽然觉得，这禅院的寂静里，藏着比江湖厮杀更磅礴的力量。
在少林寺盘桓的这些日子，兖姬也没闲着。她本就不喜武场的喧嚣，藏经阁便成了她最爱去的地方。那阁楼依山而建，共分三层，每层都堆满了泛黄的书卷。阳光透过高大的窗棂照进来，能看见无数尘埃在光柱里飞舞。兖姬总爱坐在二楼靠窗的位置，那里有一张旧木桌，桌角已经磨得光滑。她的父亲是仵作，生前留下一本《洗冤录》，她自小翻来覆去地看，书页都已磨得起了毛边。如今在藏经阁里，她却找到了许多能与《洗冤录》相互印证的书。有一本《佛家因果论》里面讲“善有善报，恶有恶报”，看似玄虚，可兖姬读着读着，竟与断案时的“事出有因”联系起来。她想起父亲曾说，再复杂的案子，也总有蛛丝马迹可寻，就像种下的因，迟早要结出果。还有一本《金匮要略》里面记载的病理，竟能解释《洗冤录》里提到的尸身变化——原来人死后“七窍流血”，未必是中毒，也可能是急病攻心所致。她看得入迷时，常常忘了时辰。管阁的老僧总会默默给她端来一杯热茶，茶水是寺里自种的野茶，带着些微的苦涩，却越品越有回甘。
有时冯谚诰练完功来找她，会看见她趴在书上睡着了，眉头微蹙，像是在梦里还在推演案情。阳光落在她长长的睫毛上，投下一小片阴影，让她平日里的锐利都柔和了几分。“又在看什么？”冯谚诰会轻轻敲敲桌子。兖姬惊醒过来，揉了揉眼睛，眼底带着未散的睡意，语气却很兴奋：“你看这个！”她指着书上的字，“说人若被毒蛇咬伤，伤口周围会有青紫色的淤痕，但若用了某种草药，淤痕会变成暗红色。从前父亲遇到过一个案子，死者身上就有暗红色淤痕，当时以为是中了别的毒，现在想来，或许是……”冯谚诰听着她滔滔不绝，心中总会生出一种奇妙的感觉。他在练武场上追求刚猛与沉稳，她在故纸堆里探寻真相与因果，看似截然不同，却又在这古刹中，各自朝着“道”的方向前行。
数日后，他们向了空禅师告辞。彼时正是清晨，山雾还未散尽，像一层薄纱笼罩着少林寺的红墙黄瓦。了空禅师送他们到山门前，石阶两旁的古柏上还挂着露珠，风吹过，露珠滴落，砸在石阶上，发出清脆的响。“慈悲心，亦是金刚力。”老禅师望着山下蜿蜒的路，声音里带着些悠远，“二位施主此去，红尘万丈，望好自为之。”冯谚诰与兖姬躬身拜别，起身时，见老禅师已转身往回走，袈裟的一角在晨雾中若隐若现，很快便融入了寺门后的寂静里。
他们沿着石阶下山，阳光穿过薄雾，在地上投下斑驳的光影。冯谚诰走得很稳，每一步都像扎在地上的桩，脚下的青石板被踩得发出沉闷的回响。他能感觉到丹田中的内息缓缓流转，如静水般沉稳，却又蕴藏着汹涌的力量。从前那个总想着“快”的自己，仿佛留在了上山的路上，此刻心中只有踏实与笃定。他的少林武侠之梦，曾像悬在天边的云，美丽却虚无。如今得了少林的“基”，太乙的“势”，这朵云竟渐渐有了形状，有了筋骨，仿佛伸手就能触到。剩下的，便是添上更多的血肉，让它真正活过来。
冯谚诰摸了摸腰间剑柄中间镶嵌的紫檀木雕刻装饰，装饰被他摩挲得光滑温润。他侧头看向身边的兖姬，她正低头看着脚下的路，发丝被风吹起，拂过脸颊。晨光落在她脸上，能看见她下颌线清晰的轮廓，既有女子的温婉，又有男子的坚毅。“下一站，江南。”冯谚诰的声音里带着笑意，像风吹过湖面，漾起轻快的涟漪，“去寻那灵动百变的‘巧’字诀。”兖姬抬起头，眼中闪过一丝光亮，像是找到了新的谜题。“听说江南有个‘千机阁’，阁主擅制机关，能以巧破千斤，或许……”冯谚诰笑着点头，脚步愈发轻快。山路弯弯，通向远方的红尘，可他心中却一片清明。前路纵有万丈红尘，他亦有足够的根基与力量去闯荡、去追寻。阳光正好，前路漫漫，却充满了无限可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