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寝殿内烛火昏黄,羽柴赖陆的手臂沉甸甸地环在阿福腰间,手掌带着行房后的余温,自然地覆在她微凉的小腹上。这份重量与暖意,像一层厚重的丝棉,将白日里的惊惶与算计暂时隔绝在外,让她难得地陷入了一种疲惫至极后的沉睡。呼吸均匀,与赖陆的鼾声浅浅交织。

然而,这片安宁并未持续多久。远处,仿佛隔着厚重的帷幕,开始传来爆豆般的脆响——是铁炮!阿福在梦中蹙眉,意识挣扎着上浮。是淀城那边又起烽烟了吗?还是……不对,这声音更密集,更近,中间还夹杂着某种木材断裂、砖石垮塌的轰隆巨响!

她想睁眼,想推醒身边的赖陆,想问他出了何事。可身体像被灌了铅,眼皮重若千钧,无论如何用力,也只能撬开一丝细微的缝隙。就在这半梦半醒的挣扎间,周遭的景象猛地扭曲、变幻!

怀里的触感变了。

赖陆温热的手臂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冰冷、坚硬、带着棱角的触感。她下意识地低头,瞳孔骤然收缩——哪里还有赖陆的怀抱?她正独自跪坐在一条烟雾弥漫的廊下,怀中紧紧抱着的,竟是一个粗陶制成的骨灰坛!坛体冰凉,上面似乎还沾着新鲜的泥土和……暗红的指印?

是晴夫人的骨灰坛!

这个认知如同冰水浇头,让她瞬间彻底“清醒”过来,堕入了这更深一层的梦魇。“千熊丸!我的孩子!千熊丸——!” 恐惧攫住了心脏,她失声尖叫起来,声音在空旷燃烧的殿舍间显得异常凄厉无助。

烟雾中,一个高大狰狞的身影蓦地显现。井伊直政手持血淋淋的太刀,鬼角兜下的目光如炬,猛地扫向她所在的方向!

阿福的尖叫卡在喉咙里,化为一声惊恐的抽气。她连滚带爬地缩向最近的障子门后,死死捂住嘴,浑身抖得像风中落叶。

只听井伊直政对着烟雾深处厉声大喝:“二之丸已破!夫人们速速决断,莫要辱没了德川家的名声!”

不远处的一间屋子里,顿时传来女子压抑的哭泣与哀求,但很快就被更响亮的火焰吞噬木材的噼啪声和几个尖锐的女声打断:“下山殿!阿茶局!不可再迟疑了!”“福岛左卫门大夫就要杀进来了!难道要我等受那贱民出身莽夫的羞辱吗?!”

接着,是木材承受不住重量的、令人牙酸的呻吟声,随即是轰隆一声巨响,伴随着短暂的、更凄厉的尖啸,然后一切哭喊都被熊熊燃起的火浪吞没。灼热的气浪甚至扑到了阿福藏身的障子纸上。

她听到井伊直政似乎对什么人沉声说:“……辛苦了。” 然后是两个女声决绝的应答,以及身体投入火海时带来的短暂爆燃声。

井伊直政的脚步声朝着她的方向来了!阿福吓得魂飞魄散,连呼吸都停止了。

万幸,一个焦急的武士声音打断了他:“井伊大人!清洲藩攻势太猛,城门快守不住了!请您速去支援,为……为女眷们再多争取些时间!”

井伊直政烦躁地骂了一句:“杀人不会,死也那么麻烦!” 随即脚步声杂沓,他咆哮着招呼部下:“都跟我来!去城墙!”

脚步声远去。阿福瘫软了片刻,求生的本能让她强撑着爬起来。必须离开这里!外面铁炮声密集得如同年三十的爆竹,震耳欲聋。金属铠甲叶片摩擦碰撞的“咔嚓”声、刀剑相交的刺耳锐响、战马轰然倒地的悲鸣、还有垂死者的哀嚎,交织成一曲地狱的乐章。到处都是火,热浪扭曲了空气,浓烟呛得她眼泪直流,几乎窒息。

她踉跄着,仍死死抱着那个冰冷的骨灰坛,仿佛这是唯一的依靠。在穿过一处几乎被火焰包围的庭院时,她眼角瞥见角落里有一口巨大的贮水陶缸。缸体在火光映照下,泛着幽暗的光。

来不及多想!她冲到缸边,慌乱地将骨灰坛放在缸脚旁,用尽全身力气踮脚掀开沉重的木盖。也顾不得缸里水是否干净,双手扒住缸沿,冰冷的水瞬间浸湿了衣袖。她像一只受惊的水鼠,手脚并用地蜷身钻了进去,冰冷的井水瞬间淹没至胸口,刺骨的寒意让她猛地一哆嗦,却也暂时隔绝了外界的灼热。

她将身体尽可能沉下,只留口鼻在水面之上,颤抖着缩在狭小、黑暗、冰冷的避难所里。木盖并未完全合拢,留下了一道缝隙。

而后梦中亦或是说当时的阿福,她感觉到冰冷的水浸没了躯干,刺骨的寒意让她牙关打颤。她死死扒着缸沿,将眼睛凑到那道狭窄的木盖缝隙前,心脏在胸腔里狂跳,几乎要撞碎肋骨。庭院已沦为血肉屠场,火光将一切染上地狱的橘红。

首先闯入视野的,是井伊直政那如同鬼神般的身影。他浑身浴血,头盔上的鬼角在火光下狰狞毕现,手中太刀舞成一片血光,正疯狂砍杀着几个试图从侧面城墙溃逃的德川家足轻。惨叫声不绝于耳,残肢与热血飞溅,将他脚下的土地染成暗红。“临阵脱逃者,斩!” 他的咆哮压过了铁炮的轰鸣,带着一种穷途末路的疯狂。

就在他举刀欲将一名年轻士卒劈成两段的刹那——

“咻——噗嗤!”

一道极其尖锐的破空声撕裂空气!一支短小的箭矢,如同毒蛇出洞,从斜刺里的火光阴影中激射而出,精准无比地洞穿了井伊直政喉间那未被甲胄完全覆盖的缝隙!

井伊直政的动作骤然僵住,太刀“哐当”坠地。他双手徒劳地抓向自己喉咙,发出“嗬嗬”的漏气声,鬼角兜下的眼睛瞪得滚圆,充满了难以置信的惊愕与痛苦,庞大的身躯推金山倒玉柱般重重砸在地上,激起一片尘土。

烟雾中,一个身形矫健、臂缠福岛七宝纹旗指物的武士如同猎豹般跃上矮墙,手中短弓弓弦犹自震颤。他啐出一口带血的唾沫,声音嘶哑却带着快意地大吼:“清洲藩枪一番队,可儿才藏参上!内府的首级,我家主公收下了!”

“杀——!” 随着可儿才藏这一声吼,更多的清洲藩足轻如同潮水般从被打开的缺口涌入,喊杀声震天动地,瞬间将残余的德川守军淹没。沉重的城门在内部被奋力推开,发出“吱嘎嘎——” 的、令人牙酸的巨响。

门外火光冲天,一骑如烈焰般突入!福岛正则身披赤备,胯下战马神骏,手中那柄巨大的日本号长枪在火光下闪耀着嗜血的光芒。“挡我者死!” 他发出炸雷般的怒吼,长枪如龙,直刺而出,将一名试图阻拦的德川武士连人带枪挑飞出去!

“正则休得猖狂!” 一声沉稳的断喝响起。本多忠胜如同铁塔般从斜里杀出,手中蜻蜓切划出冰冷的弧光,精准地架住了正则的日本号!“铛——!” 两柄绝世名枪碰撞,爆发出震耳欲聋的巨响和刺目的火星!

“可儿,助我!” 正则暴喝,双臂肌肉贲张,与忠胜角力。就连胯下的战马也开始抵额角力。

墙头的可儿才藏反应极快,弃弓拾起地上一柄足轻掉落的长枪(正是一柄三间枪),看准空隙,如同毒蛇般朝着本多忠胜的肋下要害疾刺而去!这一枪刁钻狠辣,意在围魏救赵。

本多忠胜不愧是身经百战的猛将,千钧一发之际猛地拧身,蜻蜓切回扫,险之又险地格开了可儿才藏的偷袭。然而,这一分神,却让正面的福岛正则抓住了破绽!

“死!” 正则抓住这电光石火的瞬间,日本号借着忠胜格挡后撤的力量,枪尖如毒龙出洞,猛地向前一递!“噗嗤!” 枪尖虽未中要害,却狠狠扎穿了忠胜的肩甲,带出一溜血光!

本多忠胜闷哼一声,身形踉跄后退,脸上第一次露出痛楚与惊怒之色。他心知不可久战,猛地虚晃一枪,逼开正则半步,转身便朝着牛车方向冲去,嘶声大吼:“快!护着内府走!”

正则岂肯放过,催马欲追。而落地的可儿才藏偷袭未能竟全功,啐了一口,此刻只觉得喉咙干渴得如同火烧,连日的厮杀和烟熏火燎让他几乎脱水。他烦躁地抹了一把被汗水和血水糊住的脸,目光下意识地开始四处搜寻水源。

然后,他的视线,定格在了庭院角落那口巨大的、盖着木盖的水缸上。

他舔了舔干裂的嘴唇,朝着水缸,一步一步走了过来。沉重的脚步声,混合着远处的喊杀与火焰的噼啪声,如同丧钟,一下,一下,敲在阿福的心上。她透过那道缝隙,看着那个满身血腥、如同修罗般的武士越走越近,巨大的恐惧攫住了她,让她浑身冰冷,连颤抖都忘了。

水缸内狭小的空间里,阿福的心脏狂跳得如同战鼓擂响,每一次搏动都震得耳膜嗡嗡作响,她甚至觉得这剧烈的声响会穿透水流和陶壁,直接暴露自己的存在。冰冷的井水浸透单衣,寒意刺骨,却压不住从心底里窜上的恐惧的灼烧感。她透过木盖的缝隙,死死盯住外面那个越来越近的身影——可儿才藏。

可儿才藏的步伐因疲惫和干渴而略显蹒跚,沉重的阵笠下,满是血污和烟灰的脸上,唯有一双因厮杀而布满血丝的眼睛,依旧锐利地扫视着周围。他一边走,一边烦躁地扯了扯被汗水与血水板结在一起的领口,喉咙里发出类似风箱般的、干涩的喘息。

“哐啷。”

他的脚踢到了水缸边的一个硬物,发出轻微的磕碰声。这声音在混乱的背景下微不足道,却让缸内的阿福浑身一僵,心脏几乎停跳。

可儿才藏下意识地低头看去。只见缸脚旁,静静躺着一个粗陶坛子,在火光照耀下,坛体上刻着的字迹依稀可辨。他皱紧眉头,弯下腰,布满厚茧和血痂的大手一把将骨灰坛捞了起来。他用拇指粗暴地抹去坛口的浮尘和一点暗红的污渍,眯起眼,凑近火光,艰难地辨认着上面刻的字。

“亡妻……吉良氏……晴……”

他低声念了出来,每个字都念得很慢,带着战场上厮杀汉特有的沙哑和迟疑。念完,他愣住了,脸上暴戾烦躁的神色瞬间凝固,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混杂着惊愕、困惑,乃至……一丝不易察觉的敬畏?

“吉良……晴夫人?” 他喃喃自语,声音里充满了难以置信,“俺家少主的生母……她的骨灰……怎会在此地?这……这坛子……” 他反复看着坛子,尤其是那刻字的笔迹,虽仓促,却透着一股不容置疑的郑重。他自然不知道这是德川家康在怎样复杂心境下命人刻下的,但“亡妻”二字,以及吉良晴与自家少主赖陆的关系,让他本能地感到此事非同小可。

犹豫了片刻,这个在战场上杀人如麻的悍将,竟抱着骨灰坛,对着伏见城燃烧的天空,深深地、极其郑重地鞠了一躬。动作甚至显得有些笨拙,却透着一种武家子弟对主家血脉根源的、近乎本能的尊重。

缸内的阿福,将这一切看得清清楚楚。她看到可儿才藏脸上的戾气被这意外的发现冲淡,看到他鞠躬时那略显僵硬的背影。一瞬间,她脑海中闪回内府家康在刻这些字时,那混合着痛楚、追忆和无限复杂的眼神,以及他指尖摩挲字迹时,连烛火都为之一黯的神情。这个小小的骨灰坛,牵扯着太多秘密和情感。

然而,就在可儿才藏拜祭完毕,轻轻将骨灰坛放回原处,似乎松了口气,再次将注意力转向眼前的水缸,那只沾满血污的手,已经抬起,眼看就要触碰到水缸的木盖边缘时——

阿福的呼吸骤停!

不能再等了!被发现是迟早的事!与其像老鼠一样被揪出来杀死,不如……赌一把!赌这个男人对吉良晴夫人的那一丝敬意,赌这敬意能换回一线生机!

求生的本能和对吉良晴复杂情感的驱使,让她爆发出前所未有的勇气。就在可儿才藏的手指即将掀开木盖的千钧一发之际,阿福用尽全身力气,不顾一切地透过水面和木盖的缝隙,发出了一声尖利得变了调的嘶喊:

“不要碰——!那是夫人的骨灰!!”

声音因为恐惧和浸在水里面显得闷哑、扭曲,却如同鬼魅的尖叫,在这厮杀的间歇异常清晰地炸开!

可儿才藏的手猛地僵在半空,脸上瞬间布满惊疑!他霍然转身,锐利的目光如鹰隼般扫视周围燃烧的废墟,试图找出声音的来源。是幻听?还是……

“唔……!”

榻上,阿福猛地弹坐起来,胸口剧烈起伏,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额头上全是冰冷的汗珠。刚才那声梦中的尖叫似乎还残留在喉咙里,带着火辣辣的痛感。

“做噩梦了?” 身边传来赖陆带着睡意的、有些沙哑的声音。一只温暖有力的手臂揽住了她仍在微微颤抖的肩膀,将她重新带入一个坚实的怀抱。羽柴赖陆似乎并未完全清醒,只是习惯性地安抚着。黑暗中,他带着胡茬的下巴轻轻摩挲着她的额角,然后,一个轻柔而干燥的吻落在了她的额头。

“睡吧,” 他的声音低沉,带着一丝模糊的赞许,仿佛在评价梦中的某个片段,“……你对我母亲忠心可嘉。”

这三个字像羽毛一样轻轻落下,却让阿福浑身一颤。赖陆……他听到她的喊声了?还是只是梦呓间的巧合?巨大的不安和愧疚瞬间淹没了她。她竟然在梦里,借着维护吉良晴的骨灰来求生……

“殿下……妾身失仪了。” 她慌忙低下头,将脸埋在他胸前,声音带着未褪的惊悸和深深的歉意,“吵醒您了……请恕罪。”

赖陆似乎又咕哝了句什么,手臂收紧了些,呼吸渐渐重新变得均匀绵长,似乎又睡去了。

可阿福却再也无法入睡。黑暗中,她睁大眼睛,吉良晴临死前可能经历的种种——伏见城的大火、步步紧逼的敌人、那冰冷而决绝的眼神……一幕幕不受控制地在她脑海中翻腾起来。那个梦,是如此真实,真实得让她心口发紧。那份忠诚,究竟是对逝者的维护,还是……对自己未能尽责的愧疚的补偿?而赖陆那句无心的“忠心可嘉”,又像一根刺,扎进了她心底最柔软、最不安的地方。

而后阿福在黑暗中睁大了眼,贪婪地借着窗外透进的微弱月光,描摹着身边男人的轮廓。羽柴赖陆的长睫在眼睑下投下柔和的阴影,平日里锐利如鹰的眸子紧闭,让他看起来竟有几分罕见的、不设防的稚气。他线条分明的嘴唇轻轻抿着,似乎连在睡梦中也在思虑着什么。半梦半醒间,他无意识地又凑近,在她额角印下一个带着温热呼吸的、干燥的轻吻,另一只手则习惯性地、有节奏地轻拍着她的后背,仿佛在安抚一个受惊的孩子。

阿福的心尖一颤,悄悄伸出手,将他那只骨节分明、修长如玉箸般的手轻轻握住,牵引着,小心翼翼地贴放在自己微凉的心口。他的手掌温暖而干燥,带着习武之人特有的薄茧,此刻却像一块暖玉,熨帖着她慌乱的心跳。她用力抱紧这只手,仿佛要从中汲取一丝对抗回忆寒潮的力量。然而,这温暖却像一把钥匙,猝不及防地打开了那扇她试图永远封存的、关于吉良晴死亡当天的记忆之门——这不是梦,是真实发生过的、冰冷的现实。

记忆如潮水般涌来,瞬间将她淹没。

那天,伏见城的西丸暖阁,气氛与此刻的静谧截然相反,压抑得让人喘不过气。内府德川家康,也是这样抱着刚刚被吵醒、面色苍白却强自镇定的吉良晴。不同的是,家康的脸上没有赖陆此刻的安宁,只有一种风雨欲来的阴沉。

阿福当时正跪在廊下,屏息侍立,连大气都不敢出。突然,一阵急促到近乎慌乱的脚步声打破了沉寂!鸟居元忠,那个素来以刚毅沉稳着称的“鬼元忠”,竟连通报都等不及,直接“噗通”一声跪倒在廊下,额头重重磕在木地板上,发出沉闷的响声。

“殿下!殿下!” 元忠的声音带着哭腔,是真正意义上的、混杂着恐惧和绝望的哭喊,“军心……军心不稳啊!城外流言四起,言……言福岛赖陆已破河越,正朝伏见杀来!将士们……将士们恐有哗变之虞!请殿下速速定夺!”

暖阁内,家康的眉头瞬间拧紧,狐疑的目光如利剑般射向鸟居元忠:“哗变?元忠,究竟发生了何事?细细报来!” 他怀中的吉良晴也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惊醒,长长的睫毛颤抖着,睁开了眼,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惊惶。

鸟居元忠却只是伏地痛哭,语无伦次:“臣……臣也不知详情,只知各营躁动,压……压不住了啊殿下!再迟恐生大乱!”

家康的脸色变得极其难看,他明显对元忠这含糊其辞、只知哭泣的奏报极为不满,尤其是还惊扰了怀中的吉良晴。他狠狠地瞪了鸟居元忠一眼,那眼神冰冷刺骨。随即,他深吸一口气,竟毫不犹豫地解下了自己随身佩戴的短刀,看也没看,直接塞给了跪在门边的阿福。

“阿福,” 家康的声音低沉而不容置疑,每个字都像淬了冰,“我离开片刻。你守在此处,没有我的命令,任何人——胆敢靠近此门一步,格杀勿论!” 他的目光在阿福脸上停留了一瞬,带着一种近乎托付重任的决绝。

阿福当时心都跳到了嗓子眼,双手颤抖着接过那柄还带着家康体温的沉重短刀,深深俯首:“是!奴婢誓死守护夫人!”

家康最后看了一眼强作镇定、但指尖已微微发白的吉良晴,终是毅然转身,随着仍在啜泣的鸟居元忠大步离去,身影迅速消失在廊道尽头。

家康一走,阿福立刻捧着短刀起身,几乎是手脚并用地爬进暖阁内。“夫人!快!奴婢伺候您更衣!” 她急声对吉良晴说道,心知此刻时间紧迫,必须在家康回来前让夫人穿戴整齐,以应对任何不测。

吉良晴没有说话,只是配合地伸出手臂,脸色苍白得吓人。阿福手忙脚乱地帮她系着内衬的衣带,指尖冰凉。然而,就在她刚拿起一件外衫,还没来得及为吉良晴披上时——

“砰!”

暖阁的障子门被人从外面猛地撞开!木屑飞溅!

紧接着,一声如同受伤野兽般的、充满暴戾和绝望的咆哮炸响在门口:

“吉良氏的贱人!祸水!德川家的基业都要毁在你手了!还不速速出来领死!!”

井伊直政浑身浴血,甲胄残破,鬼角兜下的双眼赤红如血,手持仍在滴血的大刀,如同一尊从地狱爬出的恶鬼,死死地盯住了屋内衣衫不整、惊恐万状的吉良晴,以及挡在她身前、虽然吓得浑身发抖,却仍死死握着家康短刀的阿福。

冰冷的死亡气息,瞬间笼罩了整个温暖的房间。阿福回忆到这里,身体在赖陆怀中不受控制地剧烈颤抖起来,那段充满绝望和血腥的记忆,远比任何梦境都要恐怖。

而赖陆的怀抱和均匀的呼吸,拂过阿福的颈侧,带着睡眠特有的温热和潮意。黑暗中,她能清晰地听到他单薄寝衣下传来的、沉稳有力的心跳声,还有两人身体微微转动时,柔软布料摩擦发出的、几不可闻的窸窣声。这份真实的、带着生命温度的触感,本该让人安心,此刻却像一根根烧红的针,刺进她千疮百孔的回忆里。

阿福无声的对赖陆倾诉:

…你睡着了,赖陆。睡得这样沉。你的手臂环着我,那么用力,好像生怕一松手,我就会像你母亲吉良晴夫人那样,消失在血与火里。你知道吗?就在刚才,就在那个梦里,我又回到了那里,回到了她最后的时刻……

你恨德川家,恨不能将他们连根拔起,你确实也几乎做到了。你杀了那么多德川亲族,用他们的血染红了关八州的土地。你觉得这是在为她报仇,对吗?你觉得这样就能告慰她的在天之灵……

可是……可是你知道吗?我这个此刻被你紧紧抱在怀里的女人,这个承受着你睡梦中无意识温存的女人……就是当初那个,没能守住你母亲最后一道防线的人啊!

是我!是我眼睁睁看着他们逼死了她!

这个念头如同毒蛇,骤然噬咬住她的心脏,让她瞬间窒息。她猛地将额头抵在赖陆温热的胸膛上,仿佛想从那坚实的心跳中寻求一丝支撑,却又像在以此惩罚自己。泪水毫无征兆地汹涌而出,滚烫地浸湿了赖陆的寝衣。她不敢发出声音,只能拼命咬住下唇,双手紧紧地、近乎痉挛般地环住赖陆的脖子,将脸深深埋进去,身体因无声的哽咽而剧烈地颤抖着。

而后阿福的内心在疯狂地呐喊着,我当时真的尽力了!我真的……尽力了!内府把刀塞到我手里,让我守住那扇门。我握住了,我发誓就算死也会守住!可是……可是外面来的不是一个人,是整个德川家谱代重臣的意志啊!那是滔天的洪水,我……我只是一棵试图挡车的芦苇!

你想象不到那种场面,赖陆……鸟居元忠刚把内府骗走,转眼间,廊下就站满了人!本多正信、井伊直政、还有……还有你绝对想不到的,甚至包括一向最是同情你们母子、甚至曾因内府某些做法而数次劝谏的本多忠胜殿下!

他就站在那里,平八郎忠胜,那个被称为“战国第一猛将”的男人!他没有像井伊那样怒骂,也没有像正信那样阴沉地审视。他就只是站在那里,穿着他的铠甲,手按在蜻蜓切上,可我看得清清楚楚……他脸上没有任何即将执行“正义”的凛然,只有一种……一种近乎尴尬欲死的表情!他甚至不敢直视我的眼睛,目光游移着,最终落在了地上的影子上。那一刻我就明白了,连他都拦不住,或者说,连他都……默认了。他救不了夫人,他的存在,恰恰是告诉屋里那个可怜的女人:德川家的整个根基,都已经不容她活下去了!

那种无声的压力,比井伊直政的刀更让人绝望…

她的哽咽更加剧烈,泪水浸湿了赖陆胸前的衣襟。这段回忆比任何噩梦都清晰,比任何刀剑都锋利。她知道,接下来要回忆起的,将是真正撕心裂肺的一幕,是她多年来一直试图埋葬、却在此刻被赖陆无意识的拥抱和那句“忠心可嘉”彻底挖开的、血淋淋的真相。她紧紧抱住赖陆,仿佛他是这惊涛骇浪的记忆中,唯一可以抓住的浮木,尽管这根浮木,正是被她未能守护的亡者,留在这世上的、最珍贵的遗孤。

阿福记得吉良夫人临终前那一日,暖阁内,熏香的气息尚未完全散去,却已被门外越来越响的喧嚣与咒骂搅得浑浊不堪。吉良晴坐在镜台前,阿福正手持玉梳,小心翼翼地梳理着她那一头如瀑的青丝,试图用这日常的仪式维持一丝虚假的平静。梳齿划过发丝,发出细微的“沙沙”声,却掩不住门外井伊直政那如同受伤野兽般的咆哮。

“外面……究竟为何事喧哗?” 吉良晴的声音尽量保持平稳,但微微蹙起的眉头泄露了她内心的不宁。她尚未将事态与远在关东的儿子联系起来,只以为是伏见城内部又起了什么她不得而知的变故。

阿福的手顿了顿,强压下心中的惊惶,低声回道:“夫人莫慌,许是……许是有了什么紧急军情。内府样方才被鸟居大人请去了,他临走时特意吩咐奴婢,定要护您周全,绝不让任何人惊扰您。” 她的话语带着安抚,却也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然而,门外的咒骂声非但没有平息,反而愈发清晰刺耳,其中夹杂着“福岛孽种”、“祸水”等恶毒字眼,让吉良晴的眉头越锁越紧。她并非不经事的深闺妇人,这阵仗让她嗅到了非同寻常的危险气息。

就在这时,暖阁内侧通往更深处的廊道传来了轻微却急促的脚步声。障子门被无声地拉开,两位身着端庄吴服、神色复杂的年长女房出现在门口——正是德川内宅中地位尊崇的西乡局与阿茶局。

两人并未像井伊直政那般失态,而是先对着吉良晴微微颔首行礼,姿态依旧保持着礼节,但眼神中却再无平日的温和,只剩下一种冰冷的审视和难以言喻的沉重。

西乡局率先开口,声音平稳,却字字如锤:“福岛夫人(她刻意用了这个称呼,强调其‘客居’身份),您是我德川家的贵客,按道理,我等应竭尽全力护您安稳。”

阿茶局接过话茬,语气更沉,目光锐利地直视吉良晴瞬间僵住的背影:“然而,刚传来的消息……您的儿子,福岛赖陆様,已于一日前,攻破了武藏国的河越城。”

“哐当”一声轻响,是阿福手中的玉梳失手跌落在镜台上。

吉良晴整个人如同被瞬间冻结!镜中映出的那张脸,血色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褪去,变得煞白,但那双原本带着忧虑和倦怠的美眸,却在极致的震惊过后,骤然迸发出一丝几乎无法捕捉的、极其锐利明亮的光彩!那光芒快如闪电,混杂着难以置信、以及一种……深埋于血脉中、被这惊天消息骤然点燃的、属于母亲与野心家的狂喜与兴奋!

她猛地吸了一口气,指尖下意识地攥紧了膝上的衣料,指节泛白。赖陆……她的虎千代……竟然……一日破河越?!这不再是孩童的打闹,这是足以震动天下的雷霆一击!

阿茶局将吉良晴这瞬间的失态尽收眼底,眼中寒意更盛,继续说道:“内府公待您,可谓仁至义尽。而赖陆様,终究是您的亲生骨肉。如今这般局面,想必夫人您夹在中间,定是……万分为难吧?”

这话语看似体恤,实则诛心。它将所有道德和局势的压力,赤裸裸地压在了吉良晴瘦弱的肩膀上。是在暗示,更是逼迫她做出“表态”。

西乡局与阿茶局说完,不再多言,只是深深地看了吉良晴一眼,那眼神复杂难明,有惋惜,有决绝,或许还有一丝兔死狐悲的凄凉。随即,两人再次微微躬身,无声地退了出去,仿佛只是来传递一个无法回避的噩耗,留下满室的死寂和即将喷发的火山。

障子门合上的轻响,如同丧钟敲响。

吉良晴依旧僵坐在镜前,但胸膛却开始剧烈地起伏。镜中的她,眼神从最初的震惊狂喜,迅速沉淀为一种令人心悸的、混合了绝望、决绝和某种解脱的复杂情绪。她明白了,从河越城破的消息传来那一刻起,她在这伏见城,就已经是一枚必须被舍弃的棋子了。德川家不会再容她,而她的儿子……已经展翅高飞,不再需要她这把可能成为拖累的“旧伞”了。

“夫人!” 阿福扑到吉良晴脚边,声音带着哭腔,紧紧握住她冰冷的手,“您别听他们的!您就待在这屋里,哪里也别去!内府様留下了刀,奴婢拼死也会护着您!只要我们不出去,他们……他们不敢硬闯的!”

吉良晴没有回答,只是缓缓地、一根一根地掰开阿福紧握的手指。她的动作很轻,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绝力量。

就在这时——

“啪!啪!啪!”

清脆而残忍的抽打声,伴随着孩童凄厉的哭喊,猛地从门外传来!那是柳条抽打在皮肉上的声音!

紧接着,是井伊直政暴怒的吼叫:“小杂种!哭什么哭!你娘护着那个祸水,你也是个孽种!再哭老子抽死你!”

“千熊丸——!”

阿福发出一声撕心裂肺的尖叫,整个人如同被抽走了魂魄,猛地就要朝门口冲去,却被吉良晴拉住了。

阿福还想再挣扎,却依旧被吉良晴的手像铁钳般握住阿福的手腕,力道之大,几乎要捏碎她的骨头。阿福因担忧儿子而爆发的力量,在这份冷静到可怕的决绝面前,显得如此徒劳。

“别去。” 吉良晴的声音异常平静,仿佛门外的哭喊与她无关。她甚至没有看向门口,目光依旧牢牢锁着镜中自己苍白却异常明亮的眼睛。“你现在冲出去,正中他们下怀。他们会当着你的面,杀了千熊丸,然后再杀了你。最后,他们依然会进来‘请’我。”

阿福的挣扎停滞了,巨大的恐惧和绝望让她浑身瘫软。吉良晴说得对,这就是一个逼她现身的陷阱。

门外,井伊直政的咆哮和千熊丸撕心裂肺的哭声还在持续,每一声都像鞭子抽在阿福心上。

吉良晴缓缓松开了阿福的手腕,那里已经留下了一圈清晰的红痕。她站起身,动作从容得不像一个即将赴死的人。她走到房间一角,那里放着她的妆奁。她打开匣子,没有挑选那些华丽的金钗步摇,而是取出了一支样式古朴、材质却极好的素银簪子,正是当年太阁秀吉赏赐给她的及笄礼之一。她对着镜子,一丝不苟地将有些散乱的发髻重新梳理整齐,然后将那支银簪稳稳地插入发间。

接着,她拿起案几上那盒珍贵的吴脂(胭脂)。指尖蘸取少许,轻轻拍在苍白的唇上,又极其小心地在失去血色的脸颊晕开淡淡的绯红。镜中的容颜,瞬间焕发出一种惊心动魄的、带着最后生命力的秾丽。那不是取悦任何人的妆容,而是她为自己准备的、奔赴黄泉的战妆。

做完这一切,她转过身,看向瘫坐在地上、泪流满面、几乎崩溃的阿福。

“阿福,” 吉良晴的声音依旧平稳,却带着一种穿透人心的力量,“看着我。”

阿福抬起模糊的泪眼。

“我死之后,你带着千熊丸,想办法活下去。” 吉良晴的语速不快,每个字都清晰无比,“如果……如果将来有机会,我是说如果,你能见到我的虎千代……”

她顿了顿,那双漂亮的桃花眼里,终于难以抑制地涌上一层薄薄的水光,但她的嘴角,却勾起了一个极其复杂、混合着无尽骄傲、心痛与最终释然的弧度。

“你告诉他,” 她的声音微微发颤,却异常坚定,“他一日破河越,没有辜负他体内流淌的、太阁殿下的血。他母亲……以他为荣。”

“也替我……向他道歉。” 她的声音低沉下去,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哽咽,“我这个没用的母亲,最初只想着为他找个安身立命的靠山,想着在内府和他的野心之间维持那可笑的平衡……却从没敢真正相信,我的儿子,生来就是要翱翔九天的鹰,而非困于笼中的雀。”

“我误判了他的器量,也小看了这天下大势。” 她的目光投向门外,仿佛能穿透墙壁,看到那风云变幻的棋局,“告诉他,不必再有任何顾忌。既然他已亮出獠牙,搅动了这乾坤……那就放手去做吧!用他自己的力量,去拿回本该属于他的一切!将这关八州,不,将这天下,都变成他鹰翼下的猎场!”

她深吸一口气,最后一丝犹豫也消散无踪,眼神变得锐利而清明:“我吉良晴的儿子,从今日起,不再是任何人的庶子,也不是谁手中的棋子。他是羽柴赖陆!是太阁丰臣秀吉的继承人!”

说完这番话,她仿佛卸下了千斤重担。她整理了一下并不凌乱的衣襟,抚平了裙摆上最后一丝褶皱,然后,朝着那扇隔绝了生与死的障子门,迈出了第一步。

步伐稳定,背影挺直,如同去参加一场早已注定的盛宴。

“夫人——!” 阿福发出一声哀鸣,扑上前想要抓住她的衣角,却只抓住了一片冰冷的空气。

吉良晴没有回头。她走到门边,伸手,轻轻拉开了那扇门。

门外,井伊直政狰狞的脸、本多正信阴沉的目光、本多忠胜那尴尬欲死却不得不站在那里的身影,以及被两个武士粗暴架着、哭得几乎昏厥的千熊丸,瞬间涌入眼帘。

刺眼的阳光和冰冷的杀意,同时涌了进来。

吉良晴的目光平静地扫过众人,最后落在了井伊直政脸上,她的声音清晰而冷冽,带着一种居高临下的嘲讽:

“走吧。不是要送我上路吗?还等什么?”

她的镇定自若,与门外众人的狂躁和压抑形成了鲜明对比,仿佛她才是掌控局面的人。这份从容,让暴戾如井伊直政,也为之瞬间失语。

吉良晴迈出了门槛,背影消失在走廊的光影里,再也没有回头。

阿福瘫坐在空荡荡的房间里,耳边只剩下千熊丸渐渐远去的、微弱的抽泣声,以及那支被吉良晴刻意遗落在妆台上的素银簪子,在从门外射入的光线中,反射着冰冷而决绝的微光。

这段回忆至此戛然而止,如同最锋利的刀片,将阿福的灵魂割裂。她躺在赖陆怀中,泪水浸透了他的衣襟,身体因无声的痛哭而剧烈颤抖。那份未能阻止悲剧的无力感,那份被托付了最终遗言的重压,以及那句“忠心可嘉”带来的讽刺,共同构成了她永世无法摆脱的梦魇。她知道,吉良晴用最惨烈的方式,为儿子的霸业铺平了道路,而她自己,则被永远留在了那个染血的黄昏,成为了历史沉默的注脚,和良心永恒的囚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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