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专家走后,黑夜中最后一缕月光被车间窗格切碎,洒在布满灰尘的地面上,空气中,疲惫与亢奋交织成一种奇异的味道。
王大锤长长地吐出一口浊气,仿佛要将一夜的辛劳与专注尽数呼出,他放下手中最后一张水磨砂纸,目光近乎贪婪地落在他亲手完成的作品上。
激振臂与频率调节器,静静地躺在铺着干净绒布的工作台上,在昏黄的灯光下闪烁着金属独有的冷峻光泽。
每一个部件都光滑如镜,尺寸精准到令人发指,他布满老茧的手指轻轻拂过那冰凉的表面,指尖传来的完美触感让他知道,这活儿,成了。
他用尽了毕生所学,甚至推翻了自己奉为圭臬几十年的“规矩”,才最终完成了这个近乎不可能的挑战。
此刻,他疲惫地靠在冰冷的车床上,熬了一夜的腰背酸痛得像要断掉,但眼神里却透着一股前所未有的光亮和满足。
这感觉,比当年厂里发奖金,评上八级工,还要舒坦。
不远处,孙志、钱明、吴谦三人也围着他们的杰作,做着最后的收尾。
他们用温热的蜂蜡对那个精致的电木基座进行了最后的封存和抛光,那股混杂着木香和蜜蜡的独特气味,成了这充满机油味的沉闷车间里,唯一一抹温柔的芬芳。
基座在他们手中,不仅性能稳定,外观也如同一件沉稳厚重的工艺品,每一处倒角都透着圆融和考究。
而车间中央,侯建设和张师傅正带领着几个老工匠,拧紧主体框架的最后一颗螺栓。
这个用角钢和厚钢板焊接起来的大家伙,看起来有些笨重,甚至带着几分粗犷,但每一个连接处,每一个鱼鳞焊点,都处理得异常牢固,充满了那个年代特有的工业力量感。
“行了!”侯建设用手背擦了擦额头的汗,粗声粗气地喊了一嗓子。
现在,所有的目光,都像被磁铁吸引的铁屑,齐刷刷地投向了最后一道,也是最关键的一道工序——总装。
林旬走到了工作台前,他看了一眼散落在台面上的所有零件,又看了一眼围在周围、满眼期待与疲备的众人,空气中混杂着铁锈、机油和汗水的味道,此刻闻起来却无比振奋。
“开始吧”
他的声音不大,却像一针强心剂,让所有人的精神为之一振。
总装工作,由林旬亲自指挥,侯建设和张师傅担当主力。这不像是在组装一台机器,更像是一场庄严的、属于工人的仪式。
“主支撑臂,安装到位,用吊环慢慢落,注意垂直度,拿水平尺看着!”
“传动齿轮组,先上足了黄油!对,就是那桶最好的!别心疼!啮合间隙用塞尺校对,我说了,不能超过三个丝!”侯建设一边指挥着两个小工,一边拿着塞尺亲自检查,嘴里还嘟囔着。
“三个丝,头发丝都比这粗,这小子是想把咱们这群老家伙的眼珠子都累瞎。”
话虽如此,他手上的动作却稳如泰山,没有半分含糊。
“频率调节器,王师傅,你亲自来。”林旬看向王大锤。
王大锤点点头,郑重地捧起他打磨了一夜的零件,像捧着稀世珍宝。
他轻拿轻放,小心翼翼地对准轴心,在一片屏息的注视中,慢慢地将调节器推进了预留的孔位,严丝合缝,顺滑得没有一丝声响。
林旬的指令清晰而准确,每一个步骤都了然于胸,侯建设和张师傅配合默契,几十年的钳工功底在这一刻展现得淋漓尽致。
扳手、螺丝刀、锤子在他们手中,仿佛有了生命,每一个动作都干脆利落,没有丝毫多余。
当王大锤亲手将那根闪亮的激振臂安装到主体上时,围观的工人们都发出了一声低低的惊呼。
那根如同艺术品般精密的钢臂,与粗犷的框架结合在一起,形成了一种奇特的和谐感,像是一头钢铁猛兽,被装上了最锋利的牙齿。
接下来,是最需要小心的部分——安装“心脏”基座。
孙志、钱明、吴谦三人捧着那个电木基座,像捧着一件易碎的古董瓷器,小心翼翼地将它放到了设备预留的位置上。
吴谦亲自用一套他自己磨出来的特制小螺丝刀,按照特定的顺序和扭矩,将基座一圈一圈地固定好。
整个过程,车间里安静得能听到彼此的呼吸声和心跳声。
最后,林旬亲手拿起了那块被环氧树脂包裹的压电陶瓷“心脏”。
他的目光转向了角落里的陈浩。
陈浩立刻会意,抱着他奋战了一整夜的成果——一个用各种旧元件拼凑起来,看起来有些简陋寒酸,但内部线路却异常整洁得像阅兵方阵的控制盒,快步走上前。
“线路都反复测试过了,没问题。”陈浩的声音有些沙哑,但眼神明亮得吓人,里面跳动着兴奋和期待的火焰。
林旬点了点头,他将“心脏”轻轻地放入电木基座的凹槽中。
“咔哒。”
一声微不可闻的轻响,却清晰地传到了每个人的耳朵里,完美契合,分毫不差。
孙志三人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如释重负的笑意。
“接线。”林旬沉声道。
陈浩深吸一口气,拿出两根细细的导线,他握着烙铁的手稳得像焊在了桌子上。
在众人的注视下,他小心翼翼地将锡丝融化,焊接在“心脏”预留的两个微小电极上,另一端,则连接到他制作的那个控制盒上。
一缕青烟袅袅升起,带着松香的味道。
当最后一根线连接完毕,这台凝聚了所有人心血的“声波应力消除仪”,终于完整地呈现在了众人面前。
它静静地矗立在那里,像一头由矛盾与智慧共同催生的钢铁造物。
它身上,既有王大锤代表的“规矩”的烙印,也有孙志三人“野路子”的灵光,还有陈浩的理论智慧,以及侯建设、张师傅等老一辈工匠的汗水与骄傲。
它是这个临时团队,共同创造出来的第一个孩子。
“把它推过去。”林旬下令。
几个年轻力壮的工人,立刻上前,用粗壮的撬棍和滚圆的木头,喊着“一、二、嘿”的号子,费力地将这台沉重的设备,一点一点地挪到了那台被拆解开的神泵旁边。
林旬指挥着,将设备的激振臂,精准地对准了神泵厚重的外壳。
“所有无关人员,后退十米”林旬的语气变得异常严肃起来。
工人们立刻向后退去,在远处围成一个半圆,一个个伸长了脖子,紧张地看着,连大气都不敢喘。
现场只剩下了林旬和陈浩。
“陈浩,检查最后的电源连接。”
“已检查,正常。”
“准备启动脉冲信号发生器,初始频率设定为120赫兹,功率百分之十。”
“收到,已设定。”陈浩的手指在控制盒的旋钮上快速而精准地操作着,像个经验丰富的报务员。
林旬的目光,落在了那个简陋的控制盒上。
他知道,这个由废品和智慧拼凑成的盒子里,蕴含着超越这个时代二十年的技术。而接下来发生的一切,将彻底颠覆在场所有人的认知。
他看了一眼满脸紧张和期待的陈浩,给了他一个肯定的眼神。
然后,他伸出手,在所有人的注视下,按下了那个红色的启动按钮。
没有想象中的巨大轰鸣,也没有炫目的光芒。
“嗡——”
一阵极其轻微的、持续而低沉的嗡鸣,从那台新生的设备中传了出来。
声音很低,如果不仔细听,几乎无法察c觉,但那股振动却仿佛能穿透脚底的水泥地,直达人的胸腔,让人的心脏也跟着它一起共振。
紧接着,那根连接着神泵外壳的激振臂,开始以肉眼难以察觉的幅度,高速震动起来。
一股无形的波,从接触点开始,缓缓地扩散开来。
神泵那厚重的铸铁外壳,在灯光下仿佛变成了一面被投入石子的平静湖水,泛起了无形的涟漪。空气似乎都在那一片区域发生了微妙的扭曲。
所有人都瞪大了眼睛,他们什么也看不见,但他们能感觉到,一种奇异的、难以言喻的力量,正在被缓缓注入到那台“死去”的水泵之中。
“乖乖……这是啥名堂?”一个年轻工人揉了揉眼睛,小声嘀咕。
“别说话!看着!”旁边红旗厂的老师傅低声呵斥道,眼睛却一眨不眨,生怕错过什么。
林旬没有看设备,他做出了一个让所有人不解的动作,他闭上了眼睛,侧过头,将耳朵轻轻地贴近了神泵冰冷的外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