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脏?”
陆振华像是听到了一个极其有趣的评价,他甚至没有立刻反驳,而是慢条斯理地摘下了自己的金丝眼镜,他从上衣口袋里掏出一块洁白的绒布,对着昏黄的路灯光线,仔细擦拭着镜片,仿佛上面沾染了什么看不见的尘埃。
那动作优雅而从容,却透着一股令人心底发寒的傲慢。
擦干净后,他重新戴上眼镜,镜片后的世界似乎又恢复了它应有的清晰和秩序,他这才将目光重新投向林旬,那眼神里带着一丝学者般的探究,和一丝毫不掩饰的怜悯。
“林旬,你的格局,还是太小了。”他轻轻笑了一声,“我用了十年,在能源、金融、外贸这些国家的经济命脉里,埋下了我的楔子,我能影响一个省的决策,甚至能在某些时刻,让北边都听到我的声音,你跟我说,我的路窄?”
“你那不叫路,叫笼子。”林旬的声音不大,却像一把精准的凿子,敲在对方话语的空隙里,一针见血。
陆振华脸上的笑容淡了一分。
林旬向前走了一小步,与他四目相对,气势上竟丝毫不落下风。“你所做的一切,不过是利用我们之间那点可怜的信息差,去复刻一个你记忆里最成功的垄断帝国,你提前卡住上游的脖子,让下游的所有企业都只能匍匐在你脚下,仰你鼻息。听话的,你赏一口汤喝;不听话的,要么被你吞并,要么被你用各种手段毁灭。陈启明是第一个,但绝不会是最后一个。”
“你的世界里,只有你一个赢家,其他所有人,都是你豢养的牲口和待宰的羔羊,你想要的不是把这个时代的发展提前三十年,你是想建立一个提前三十年、只属于你陆振华一个人的私人王朝!”
林旬的每一个字,都像一枚烧红的钢钉,狠狠地钉进陆振华温文尔雅的伪装之下。
陆振华的脸色终于彻底沉了下来,那双镜片后的眼睛里,温和与从容尽数褪去,只剩下一种冰冷的、仿佛在审视一件物品的寒光。
“看来,你对我调查得很清楚。”
“彼此彼此。”林旬的回应简单而直接。
“英雄所见略同,本是幸事,可惜,你太天真了。”陆振华的语气里那丝怜悯又回来了,仿佛一个成年人在看一个执拗的孩子,“你以为靠你那点见不得光的‘未来技术’,团结几个满身油污的工匠,就能改变世界?你以为你是在建设,是在创造?”
他摇了摇头,发出一声轻蔑的叹息。
“不,林旬,你错了。你只是在别人早已画好的棋盘上,搭一个稍微漂亮点的积木而已。风一吹,就倒了。”
他突然向前逼近一步,高大的身影在暮色中投下浓重的阴影,将林旬和苏晚晴都笼罩了进去,他声音压得很低,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几乎是催眠般的力量。
“我告诉你,我的计划是什么。滨海大道,金州石化,这些都只是我饭前漱口的开胃菜。”
他的目光越过林旬的肩膀,望向远处那片在黄昏中沉默的、庞大的工业建筑群。
“我的目标,是即将到来的国企改制浪潮,是几年后那场席卷亚洲的金融风暴,我要用最低的成本,像收破烂一样,把这个国家未来三十年最重要的工业、能源和矿产资源,全都收到我的口袋里。然后,我会用这些染着血的筹码,去撬动国际资本,在下一次全球经济危机到来之前,完成对西方那些高科技产业的抄底和并购。”
苏晚晴站在一旁,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
她不是没见过野心家,在香港,在华尔街,她见过太多为了利润不择手段的资本巨鳄,但那些人,是在规则内玩火。
而眼前这个男人,他不是在玩火,他是在玩弄一个国家的命运!
他说的每一个节点,国企改制、金融风暴、全球危机……每一个词都像重锤,狠狠砸在苏晚晴的心上,她的大脑在飞速运转,无数的数据模型、经济曲线在脑海中闪现又破灭,她比林旬更能理解这番话背后的恐怖——那不是商业计划,那是一份对未来数十年、数亿人命运的掠夺宣言。
这是一个疯子,一个无比清醒,无比理智,也因此无比可怕的疯子!
他不是在做生意,他是在吞噬一个国家的未来,敲骨吸髓,连骨头渣子都不准备剩下。
“而你,”陆振华的手指几乎要点到林旬的胸口,“你,和你的那个小破公司‘蓝图’,就像是挡在推土机前面的一棵小草,我本来很欣赏你这棵草的韧性,想把你移植到我的私人花园里,当个不错的点缀。但既然你选择要被碾碎,我也不会手软。”
他的话锋又是一转,语气变得异常平淡,仿佛在说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
“陈启明的悲剧,不是因为他天才,而是因为他挡了我的路。”
林旬的瞳孔骤然收缩。
“他当年偷偷摸摸研究的那个‘过载共振破坏法’,如果真的被他搞出来,并且交给了军方,那我花了血本从苏联买回来的那些二手设备、那些生产线,就会在一夜之间变成一堆可以被轻易摧毁的废铁,我的布局,我的心血,都会被打乱。”
陆振华终于说出了当年“815援非项目”的真正核心。
那不是意外,不是技术失误,更不是什么小人陷害。
那是一场精心策划的谋杀。
为了他自己的商业利益,为了他那张宏大的“蓝图”,他毫不犹豫地扼杀了一个可能改变国家重工业安全格局的天才技术,还亲手毁掉了一个纯粹到极致的工程师。
“你是个魔鬼。”苏晚晴再也忍不住,声音带着无法抑制的颤抖。
“谢谢夸奖。”陆振华竟真的对她点了点头,嘴角勾起一抹近乎完美的弧度,然后重新看向林旬,眼神冰冷如铁,“林旬,现在,游戏正式开始了,滨海大道只是个开始,你会亲眼看到,你引以为傲的那点技术,在真正的资本和权力面前,是多么的不堪一击。”
他说完,转身,走向那辆黑色的奥迪100。
司机已经为他拉开了车门。
“好好享受你这短暂而可怜的胜利吧。”
走到车门前,他似乎又想起了什么,没有回头,只是侧过脸,昏黄的路灯在他镜片上反射出一点冷光。
“对了,忘了告诉你。”他笑道,“你那个在石头镇的叔叔,叫赵富贵是吧?他现在,想必正在为你那块小小的、救命的钛合金板焦急万分吧?”
林旬的心猛地一沉。
“希望他能顺利把东西送到病人手上,毕竟……滨海市的警察,最近对‘非法行医’、‘无证制造销售医疗器械’这种事,查得很严。”
“尤其是,当有‘热心市民’举报的时候。”
说完,他钻进车里。
黑色的奥迪100没有发出一点多余的噪音,像一条黑色的毒蛇,悄无声息地滑入街道的车流,很快便汇入那片由无数车灯和路灯组成的、浑浊的城市光海,消失在黄昏的尽头。
林旬站在原地,一动不动。
晚风吹过,卷起地上的尘土和碎纸屑,带着一股煤灰和铁锈混合的、这个时代特有的味道。
苏晚晴看着林旬的侧脸,他的表情平静得可怕,仿佛刚才那场石破天惊的对话从未发生过,但苏晚晴能感觉到,在那片平静之下,是一座正在积蓄力量,即将要毁天灭地的火山。
她张了张嘴,想说些什么,却发现任何安慰的语言在刚才那番对话面前,都显得苍白无力。
许久,林旬才缓缓吐出一口浊气。
他知道,真正的战争,从这一刻,才算正式打响。
这不是商业竞争,不是技术博弈。
这是一个重生者,与另一个重生者之间,关于道路、关于信念、关于这个时代未来的……你死我活的战争。
他转过头,看向脸色煞白、嘴唇还在微微颤抖的苏晚晴,忽然问了一个毫不相干的问题。
“苏总,你饿不饿?”
苏晚晴一愣。
“我们回去的车间里,应该还有赵叔他们中午吃剩的半锅白菜炖豆腐。”林旬的嘴角,扯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热一热,还能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