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吱嘎——”
一声刺耳的摩擦,红旗纺织厂那扇锈穿了的铁门被推开。
一股混合着铁锈、霉菌和死寂的腐朽气息,如同一只无形的手,扼住了所有人的喉咙。
眼前,不是一个废弃的工厂,而是一座工业的坟场。
杂草疯长到半人高,吞噬了曾经的水泥路,厂房墙皮大片剥落,露出内里被岁月侵蚀的红砖,一个个黑洞洞的窗户,像是骷髅头空洞的眼窝,死死盯着闯入者。
“这……这他妈是乱葬岗吧?”一个新来的年轻工人下意识地哆嗦了一下。
“都把家伙拿稳了!”张师傅低吼一声,他身经百战的直觉,已经嗅到了空气中浓烈的不善。
林旬的目光扫过这片废墟,没有丝毫波澜,他前世见过比这惨烈百倍的景象,眼前的破败,在他眼中不过是一张等待重绘的白纸。
他刚要迈步,异变陡生!
“砰——!”
身后的铁门被人从外面猛地关上,沉重的门栓“咔哒”一声落下!
他们被关起来了!
“谁?!”赵富贵吓得脸都白了,下意识地护住自己的公文包。
下一秒,四面八方,那些破败厂房的阴影里,走出了一个个身影,他们穿着简朴的蓝色工装,手里清一色拿着扳手、铁棍,甚至还有磨尖了的钢管。
三四十号人,沉默着,一步步围拢上来,形成一个密不透风的包围圈。
为首的,是一个膀大腰圆的壮汉,一脸横肉,正是那天在招聘会上挑战“钢筋切豆腐”失败的牛大力!
牛大力一眼就锁定了人群中的林旬,他咧开嘴,露出一个满是轻蔑和恶意的笑容。
“哟,我当是谁呢,这不是让我们拿钢筋切豆腐,耍猴玩的林工吗?”
他身后的老工人们闻言,眼神瞬间变得更加敌视。
“就是他!那个小白脸!”
“看着人模狗样,一肚子坏水!”
牛大力往前踏出一步,脚下的碎石被踩得咯吱作响,他用砂锅大的拳头,隔空指着林旬的鼻子,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
“怎么,在城里骗不到工人,改行来我们这穷地方骗地皮了?”
“我不管你是什么狗屁蓝图公司,拿着什么废纸文件!今天,你要是敢动厂里的一草一木,我牛大力第一个让你躺着出去!”
话音未落,他身形一晃,竟直接朝着林旬身前的张师傅撞了过去!
张师傅年事已高,哪经得住这一下,眼看就要被撞翻!
电光石火间,一道身影如猎豹般闪出,稳稳地挡在张师傅面前,是刘建军!这个退伍侦察兵只是简简单单一个侧身沉肩,就将牛大力那千钧之力卸去了大半。
“咚”的一声闷响,两人肩膀结结实实撞在一起,各自退了一步。
牛大力只觉得肩膀一麻,看向刘建军的眼神顿时多了几分忌惮。
蓝图公司的工人们见状,也纷纷抄起了车上的撬棍铁锹,与老工人们怒目对峙。
冲突,一触即发!
“住手。”
林旬开口了。
声音不大,却像一把重锤,砸在剑拔弩张的气氛中央。
他拨开护在身前的张师傅和刘建军,独自一人,走到了包围圈的中心。
他看着牛大力那张写满愤怒和挑衅的脸,又扫过他身后那一双双既愤怒又带着一丝迷茫和绝望的眼睛。
这些人,不是单纯的恶棍。
他仿佛看到的,是无数被时代洪流碾过的背影,是这个正在剧烈变革的国家里,最沉默也最悲壮的守墓人。
“我再说一遍,”林旬迎着所有人的目光,平静地开口,“我不是来拆厂的。”
牛大力啐了一口:“放你娘的屁!不拆厂你们带这么多人来干嘛?旅游吗?”
“我是来让它活过来的。”林旬一字一句,清晰地说道。
“活过来?”
这三个字,让喧嚣的场面瞬间一静。
老工人们脸上的愤怒凝固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荒谬和嘲弄。
“哈哈哈哈!”牛大力像是听到了天底下最好笑的笑话,夸张地大笑起来,“小子,你睡醒了没有?红旗厂已经死了!死透了!你还想让它活过来?你是神仙吗?!”
“他说得没错。”
一个苍老却中气十足的声音,从老工人身后传来。
人群自动分开一条路。
一个头发花白,身形清瘦,但腰杆挺得笔直的老人走了出来,他穿着一身更旧的工装,脸上布满沟壑,一双眼睛却像鹰隼般锐利。
正是红旗厂的前保卫科长,这群老工人的主心骨——牛振华!
他一出现,牛大力的气焰都收敛了几分,恭敬地喊了声:“华叔。”
牛振华没看他,一双厉目死死地钉在林旬身上,像是要将他从里到外看个通透。
“年轻人,这些年,想来打这块地主意的人,没有一百也有八十,他们说的话,比你说的还好听。”
他伸出一根枯瘦的手指,指向身后那栋最高大、也最破败的主生产车间,声音变得冰冷。
“想让我们相信你?可以。”
“看到那栋楼了吗?那是我们厂的‘心脏’,里面,有我们厂的‘命根子’——1号锅炉,德国克劳斯公司四十年前的产品,曾经是我们所有人的骄傲。”
林旬的瞳孔,在听到“克劳斯”这个名字时,几不可察地收缩了一下。
记忆又开始闪回,前世,在一次对欧洲老旧工业区进行技术改造时,他处理过一台同型号的锅炉,它的压力腔有一个着名的、却又极其隐秘的设计缺陷——一个可以通过“声振耦合”技术修复的缺陷!
牛振华的语气里,带着一丝缅怀,但旋即化为刺骨的寒意。
“三年前,它坏了,市里请来的专家,德国那边派来的工程师,都来看过,全都摇头,他们说,锅炉压力腔内有暗伤,再点火,就是个巨型炸弹,谁碰谁死,它已经彻底是个废铁,是个棺材!”
牛振华往前逼近一步,几乎贴到林旬面前,一字一顿地说道:
“你不是说要让厂子活过来吗?那就先让它的心脏跳起来!”
“我给你机会,一天!我给你一天时间!”
“明天这个时候,你要是能让1号锅炉重新烧起来,让厂区那根几十年的老烟囱,再冒一次烟!我们这几十号老骨头,就把命交给你,你说东我们不往西!”
他猛地抬高了音量,声如洪钟:
“可要是你做不到……那就别怪我们,把你们当成废铁,跟这个厂子一起埋了!”
话音落下,整个厂区死一般的寂静。
赵富贵、张师傅、侯建设的脸,“唰”地一下全白了!
“小旬!一百万刚到手,不能拿命去赌啊!”赵富贵的声音都在抖。
张师傅更是面如土色:“林工,那可是高压容器!被判了死刑的!这不是技术问题,这是玩命!”
陈浩冲到林旬身边,压低声音急速道:“林工,别答应!绝对不能!40年的高压锅炉,金属疲劳和暗伤位置都未知,别说一天,就是一个月做无损探伤都未必能保证安全!他这是让我们去送死啊!”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林旬身上。
只见林旬迎着牛振华那双杀人般的眼睛,嘴角,竟缓缓勾起了一抹了然于胸的弧度。
这个所谓的“死局”,对他而言,竟是一道送分题。
他抬起头,望向那根如同墓碑般直指天空的烟囱,轻轻吐出三个字。
“好,我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