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探知者号”如同一具在冰冷星海间无声漂浮的金属棺椁,寂寥地滑行。引擎的轰鸣已被强行压制到最低限度,仅维持着最基础、最节省能量的航行动力,那声音嘶哑而无力,断续如同垂死者艰难而沉重的呼吸。舰体内绝大部分非核心区域已主动切断能源供应,陷入一片死寂的黑暗,只有少数核心通道和舰桥笼罩在应急灯幽暗而不祥的红光之下,光影摇曳,更添几分压抑和悲凉。
空气循环系统似乎也在之前的冲击中受了影响,效率低下,使得舰桥内弥漫着一丝淡淡的、若有若无却无法驱散的血腥味和电路板过载臭氧灼烧后特有的焦糊气味。每一次细微的空间颠簸或姿态调整,都会从舰体深处传来令人牙酸的金属应力呻吟与扭曲声,仿佛这艘伤痕累累的巨兽每一次微不足道的移动,都在承受着源自骨架的巨大痛苦。
舰桥内,没有人说话。沉默像实体般压在每个人的胸口。
沃森舰长笔直地坐在指挥席上,背脊依旧习惯性地挺直,但那双往日锐利如鹰隼、能洞察一切的眼睛里,已没有了光芒,只剩下深不见底的、几乎要将人吞噬的疲惫和一种背负着文明重量的沉重。她面前的多个屏幕上,正无情地滚动着长长的、触目惊心的最终损伤报告清单,每一条冰冷的文字和数据,都在无声地诉说着方才那场短暂却触及宇宙法则的对抗,所付出的惨烈代价。
没有人有心情,甚至有力气去庆祝所谓的劫后余生。胜利?这个词语在此刻显得如此苍白而讽刺。这更像是一场代价高昂的惨胜,一场用几乎自我毁灭、赌上一切的方式,从一个彻头彻尾的疯子手中,勉强抢回片刻喘息之机的……幸存。
工程师和安全官们沉默地在自己岗位上忙碌着,他们的动作因身体的脱力和精神的创伤而显得异常迟缓,彼此间必要的交流只剩下最简练的手势和疲惫的眼神。控制台上每一次状态灯的异常闪烁或数值的轻微波动,都能让他们的心脏下意识地收紧,引发一阵无声的惊悸。
林可艰难地搀扶着几乎虚脱的杜恒,将他小心地安置在科学站旁一张相对完好的座椅上,为他系好固定带。杜恒的脸色苍白如纸,呼吸微弱而急促,长时间的意识离体和高强度数学思维透支了他全部的心力,让他虚弱到了极点。林可用微微颤抖的手,从医疗箱中取出高浓度营养液和温和的镇静剂,小心翼翼地为他注射。看着他再次陷入不安的沉睡,眉头却依旧在梦中紧紧锁住,嘴唇无声地翕动,仿佛他的潜意识仍在与那些恐怖而庞大的数学符号洪流进行着绝望的搏斗。
她自己的状态也同样糟糕到了极点。手臂上的针孔印记灼痛难忍,像是被烙铁烙过,周围的皮肤泛起一片不正常的红晕,这是过度输出“锚点”能量后带来的剧烈反噬。她的脑海深处,“先行者”文明那悲凉壮烈的遗言、星N疯子领袖癫狂的笑声、时空结构被强行撕裂的恐怖景象、以及杜恒构建“反方程”时那席卷一切的、冰冷而磅礴的数学风暴……种种记忆碎片依旧在疯狂地翻腾冲撞,让她感到阵阵生理性的恶心,太阳穴如同被重锤敲击般突突直跳。
她抬起头,目光缓缓扫过劫后余生的舰桥。每一张幸存下来的面孔上都清晰地写着同样的东西:未曾散去的、惊魂未定的恐惧,深入骨髓、难以驱散的疲惫,以及一种……面对无法想象的真相和未来时的、沉重的茫然。
他们知道了真相。关于文明可能宿命般的起源,关于轮回的恐惧,关于祖先以自我毁灭为代价换来的、血色的警告。
他们也见证了极致的疯狂。为了攫取那虚无缥缈的、足以僭越神明的力量,可以毫不犹豫地拉上整个现实作为陪葬的、令人战栗的贪婪。
而现在,他们拖着残破的躯体和同样残破的舰船,带着这足以压垮任何心智的沉重真相,以及一个指向敌人潜伏巢穴的危险坐标,踏上了漫长而吉凶未卜的归途。
该如何开口?向谁去诉说?又有谁会相信这样一个听起来如此疯狂、如此悲凉、却又真实得令人绝望的宇宙级故事?
“远程超光速通讯阵列……”通讯官的声音干涩得像是砂纸摩擦,他突然开口,打破了那令人窒息的沉默,带来的却是一个雪上加霜的坏消息,“……彻底损毁。内部晶格完全熔断,冗余模块失效……损毁率百分之百。我们……我们无法提前将任何信息传回地球。我们……失联了。”
沃森舰长缓缓闭上双眼,深深地吸了一口带着焦糊味和血腥气的空气,仿佛要将所有的疲惫和压力都压入肺腑深处。当她再次睁开眼时,眼中已只剩下不容置疑的、冰冷的决断。
“保持绝对静默。”她的声音不高,却像冰冷的铁,清晰地传入每个人的耳中,烙印在心上,“所有非必要能源输出降至最低极限,关闭所有主动传感器,只保留最低限度的被动接收单元。进入最高级别隐蔽航行模式。航线重新调整,规避所有常规贸易线路和引力井跳跃点……经由K-7小行星带阴影区,利用那里天然的电磁混乱场和密集碎石作为掩护。”
她顿了顿,目光沉重而缓慢地扫过每一张望向她的、写满疲惫与信任的脸庞。
“在亲眼确认家园的情况、确保信息能绝对安全地交付到正确的人手中之前,”她的语气沉重如山,每一个字都带着千钧的重量,“我们,必须成为宇宙中的幽灵。我们必须保持彻底的沉默。”
“我们所知道的一切,我们所携带的一切,”她看了一眼仍在杜恒控制台上微弱闪烁的那个代表着星N秘密基地的坐标数据,以及旁边那段无法解析、却令人不安的陌生信号残留,“既是警告,是希望,但也可能是……足以引爆一切的致命火星。我们不能冒任何风险,绝不能让它落入错误的手中。”
众人沉默地点头,没有任何异议。他们都无比清晰地明白这意味着什么。他们将成为一群沉默的、无法发出声音的归乡者,无法提前预警,无法寻求任何接应和援助,必须独自承担所有的未知风险,依靠这艘重伤的船只,穿越漫长而危险的归途,将这份滚烫、沉重且危险的真相,亲手、也是唯一安全地,带回去。
一种无形的、却比任何命令或协议都更具约束力的“沉默共识”,如同飞船外壳上的寒冰,迅速笼罩并渗透了整艘“探知者号”的每一个角落。那是对自身所肩负责任的深刻认知,对潜在危险的极致敬畏,也是对自身所处宇宙位置的极端清醒。
林可缓缓走到舷窗前,额头抵着冰冷的复合玻璃,看着外面无限深邃却也无限危险的陌生星空。故乡地球的方向,只是一个微小的、几乎被群星淹没的蓝色光点。它看起来如此宁静,如此祥和,如此脆弱,对即将归来的子女们所携带的、足以颠覆一切的“礼物”一无所知。
她下意识地抬起手,用指尖轻轻摩挲着无名指上那枚冰凉的古朴指环。身后,杜恒在沉睡中,手指无意识地抽动了一下,仿佛仍在潜意识里演算着某个关乎存亡的、未完成的宏大方程式。
幸存者们沉默着,忍受着伤痛,修复着创伤,调整着注定充满艰险的航线。
残破的舰船如同幽灵,无声地航行在永恒的夜幕之下,将那片发生过无声湮灭、埋葬了野心与疯狂的绝对空域,远远地抛在身后,仿佛抛却一个不愿回忆的噩梦。
只有无数遥远的星光,冰冷而漠然地注视着这艘承载着过多秘密与沉重、如同幽灵般沉默航向未知未来的……
孤独方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