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走到窗边,彻底推开窗户。雨几乎停了,清凉湿润的风涌进来,带着泥土和青草被洗涤后的清新气息。他深深吸了一口,胸腔里那股憋闷感荡然无存。
他立刻回到桌前,摊开笔记本,拧开笔帽,就着昏黄的灯光,笔尖在纸页上飞快地滑动起来,沙沙作响。思路从未如此清晰过:
目标锁定:首选经济作物集中、病虫害高发、对新技术接受度可能较高的清水乡大棚蔬菜种植区。
关键盟友:农业局技术站站长赵德柱,一个在基层干了三十年农技推广的老黄牛,技术扎实,人实在,虽然对新东西有些本能的谨慎,但最看重实际效果。突破口在他!
最小试点:说服清水乡“绿源”蔬菜合作社的带头人周大山,一个敢想敢干的中年汉子,免费为他的核心社员提供首批AI识别服务,重点解决困扰他们的黄瓜霜霉病、番茄晚疫病精准识别难题。
政策缝隙:查阅省、市、县三级科技和农业部门的文件库,寻找“农业信息化试点”、“数字乡村建设”、“科技特派员项目”等可能沾边的资金池子,哪怕只有几万块,也能解决初期服务器租赁费用。
窗外的夜色依旧深沉,但袁天的眼中,已燃起了两簇坚定的火苗。
这场与父亲的通话,像一道划破迷障的闪电,为他照亮了一条崎岖却清晰得多的路径——不是自上而下的施予,而是自下而上的生长;不是孤军奋战,而是寻找伙伴,撬动杠杆,在现实的土壤里,让技术的种子真正生根发芽。
秦西省,省委一号办公楼。
顶层东侧,占据着视野最佳位置的那间宽大办公室,此刻灯火通明。
巨大的落地窗外,是秦西省会流光溢彩的璀璨夜景,霓虹勾勒出高楼大厦冷硬的轮廓,车流在纵横交错的高架桥上编织着光的河流。这繁华景象,与千里之外林城县的寂寥雨夜,恍如两个世界。
袁泽缓缓放下那个样式朴素的保密电话听筒。听筒底座与机座接触,发出一声轻微的“咔哒”轻响,在这过分安静的办公室里显得格外清晰。他没有立刻回到堆满文件的宽大办公桌后,而是站起身,踱步到巨大的落地窗前。
玻璃窗清晰地映出他的身影:身姿依旧挺拔,肩背宽阔,仿佛能扛起千钧重担。
但细看之下,那梳理得一丝不苟的鬓角,已无可避免地染上了岁月的霜色。深邃的眼窝下,是常年缺乏充足睡眠留下的淡淡青影,透着一股深沉的疲惫。
只有那双眼睛,锐利如鹰隼,穿透玻璃的阻隔,投向窗外无垠的、被灯火点亮的深沉夜色。目光似乎越过了眼前城市的喧嚣,投向了更南方的某个偏僻角落。
林城……那个名字在他心头无声地滚过。儿子袁天刚才在电话里极力保持平静的叙述,此刻却在他脑海中异常清晰地回放。
儿子袁天刚才在电话里极力保持平静的叙述,此刻却在他脑海中异常清晰地回放。财政局“暂缓”的公章,分管副县长“研究研究”的推诿……这些基层官场司空见惯的“软钉子”,他太熟悉了。
每一个字眼,都像一根细微的刺,扎在他作为父亲的心头最柔软的地方。
一丝极淡、极难察觉的关切,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激起的涟漪,在他那惯常波澜不惊、如同钢铁浇筑般的刚毅面容上,极其短暂地漾开。
那是一种深藏的、属于父亲的本能忧虑。他仿佛看到儿子在简陋的宿舍里,面对冰冷的现实壁垒时那份年轻的困惑与倔强。
然而,这丝涟漪仅仅持续了不到一息。袁泽的眉头几不可察地微微蹙起,随即又恢复了那副山岳般沉稳冷峻的常态。关切被更深沉的东西取代——一种近乎严苛的决断。
温室里的花朵经不起风雨。袁天选择的路,注定布满荆棘。他能给的是指引方向的星光,而不是替他去披荆斩棘的刀斧。
这一步,必须袁天自己迈过去,摔倒了,也必须自己咬着牙爬起来。这是成长的代价,也是他袁泽的儿子必须承受的淬炼。
他缓缓转过身,目光扫过办公室。厚重的红木办公桌上,文件堆积如山,如同沉默的士兵等待检阅。最上方,是一份摊开的、标题醒目的《关于“秦汉一体化通道”项目前期工作进展及重大挑战的汇报》。
这份凝聚着他主政秦西核心战略构想的报告,此刻却像一块沉重的巨石压在那里。
内部阻力重重。省长刘伟的“谨慎论证”,常务副省长王浩“劳民伤财”的质疑,以及那些或沉默或忧虑的常委眼神,如同无形的绳索,缠绕着项目推进的脚步。
发改委那个王浩线上的人,在组建工作组时的拖沓敷衍,更是明目张胆的阳奉阴违。
外部,汉东省那位新上任的书记态度暧昧不明,“需要研究”的官方辞令背后,是深不可测的观望与算计。
资金,更是悬在头顶的达摩克利斯之剑。初步估算的天文数字,足以让省财政倒吸凉气。每一步推进,都像是在刀尖上跳舞。
袁泽走回办公桌后,宽厚的手掌带着千钧之力,沉沉地按在那份《秦汉通道》的报告上。冰凉的纸张触感透过掌心传来。
他微微低头,目光如炬,仿佛要穿透纸背,看到那条计划中横跨巍峨险峻的秦汉山脉、连接两省命脉的钢铁巨龙。
办公室内安静得只剩下他沉稳而有力的呼吸声,以及墙上那台老式挂钟指针不疾不徐行走的“嘀嗒”声。这声音规律而冰冷,丈量着时间,也拷问着决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