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山子工业区深处,那幢饱经风霜的原厂部办公楼,在料峭的春寒里沉默矗立。
门楣上,“国企改革攻坚指挥部”的崭新牌子白得刺眼,像一面孤独而倔强的战旗,刚刚插上这片布满无形雷区的焦土。
寒风呜咽着掠过空旷的厂区,卷起铁锈色的尘埃,拍打着紧闭的门窗,发出单调而固执的声响。
二楼会议室,灯火通明如一座被围困的孤岛。巨大的长条会议桌早已不堪重负,被山峦般的报表、卷边的规划蓝图、密麻的文件彻底淹没,俨然一个激战正酣却来不及打扫的惨烈战场。
烟灰缸早已爆满,扭曲的烟蒂层层叠叠,溢出杯沿,在桌面上留下狼藉的灰烬。空气浓稠得几乎能拧出汁水——劣质烟草燃烧后辛辣的余烬,浓咖啡也无法驱散的、渗入骨髓的熬夜疲惫,还有一丝若有若无的、绝望边缘挣扎的金属锈蚀气息,混合成一种令人窒息的低气压,沉沉地压在每个人的胸口。
马扬深陷在硬木椅子里,仿佛全身的骨头都散了架。他用力揉搓着突突直跳的太阳穴,指尖下的皮肤绷紧发烫,眼睑下方那片浓重的乌青,在惨白的灯光下如同两团淤伤,无声诉说着连续鏖战的消耗。
他面前,摊开着几封刚刚送达的信件。信封粗糙廉价,带着街边小店的油墨味,与其内容的阴毒形成了触目惊心的反差。它们像几条冰冷的毒蛇,盘踞在文件堆的废墟之上。
第一封是打印件,字字句句淬着下流的毒汁,精心编织着一个关于马扬与某位女下属的龌龊谎言。时间、地点、甚至不堪入耳的细节都“栩栩如生”,仿佛一只恶毒的眼睛就潜伏在指挥部窗帘的褶皱里,将臆想的污秽泼洒出来。
第二封是手写,字迹歪扭如醉汉蹒跚,一笔一划却像淬了毒的钢针,直指马扬担任副市长时的“旧账”——利用职权为亲属公司承揽工程,收受巨额贿赂,那精确到小数点后两位的数额,荒谬中透着刻骨的阴险。
最后一封,则是一张模糊得如同隔了浓雾的偷拍照片——马扬正与一位金发碧眼的外宾握手。照片旁,几行歪歪扭扭的血红色批注,如同伤口淋漓:“卖国贼!拿工厂换美金!” 每一个惊叹号都像一把带倒刺的钩子。
“啪——!”
一声爆响撕裂了会议室的沉闷!马扬的手掌重重拍在桌面上,震得堆积如山的文件簌簌发抖,一个搪瓷茶杯惊跳起来,又颓然倒下,滚到桌沿。
他胸膛剧烈起伏,额角青筋暴突,像几条愤怒的蚯蚓在皮肤下扭动。一股灼热的、带着腥甜气息的怒火猛地冲上喉头,烧得他眼前发黑。
他抓起那个早已空了的茶杯,手指因过度用力而骨节发白,徒劳地想灌下点什么压住这焚心的憋闷,却只触到一片冰冷的瓷壁。
这感觉,比面对堆积如山的债务报表、比看着锈迹斑斑的厂房更让人窒息。这些污秽的构陷,如同阴沟里最肮脏的蚊蝇,嗡嗡乱飞,打不死,驱不散,却无孔不入地侵蚀着意志,消磨着最宝贵的精力。
“无耻!下作!!” 声音从马扬紧咬的牙关里迸出来,带着愤怒的嘶哑和颤抖,在凝固的空气里显得格外刺耳。他猛地抬头,目光如炬,射向会议桌对面。
袁泽就坐在那里。
与马扬的激烈反应截然相反,他背脊挺直如钢浇铁铸,仿佛窗外呼啸的寒风、桌上污秽的文字、室内沉滞的空气,都不过是掠过磐石的微尘。
他面前也摊开着几封内容相似的匿名信,指控他“以权谋私”、“生活奢靡”、“滥用国安特权”。他修长、骨节分明的手指正以一种近乎冷酷的平稳速度,逐页翻阅着这些肮脏的纸张。
他的目光锐利如手术台上的无影灯,精准地切割、扫描着纸面上的每一个字符,每一个墨点,每一个细微的折痕。昏黄的光线从他侧上方打下来,勾勒出他棱角如刀削斧劈般的侧脸轮廓,沉静得如同深冬冻结的寒潭,不起一丝波澜。只有他微微抿紧的薄唇,透出一种冰封千里的肃杀。
“看看这个。”袁泽的声音打破了沉默,平稳、清晰,没有一丝多余的起伏,像冰层下流动的暗河。他将其中一封打印的匿名信推到马扬面前,指尖精准地点在信纸右下角一个极其不起眼的角落。
那里有一个小小的、形状不规则的油墨污渍,颜色比正文略深。“这种油墨晕染形态,是‘新星印刷厂’三号老旧胶印机特有的‘痼疾’。
每次油墨供应不足,或者胶辊压力出现轻微偏差,就会在印品边缘随机留下这种独一无二的‘指纹’。这种型号的机器,” 他微微抬眼,目光冷静地掠过马扬因愤怒而扭曲的脸庞,“整个K省,只有城西那家濒临倒闭、苟延残喘的‘新星’还在勉强使用,而且,据我所知,它只接一些见不得光的零散小活。”
马扬胸中的怒涛似乎被这冰冷精准的剖析刺穿了一个口子,汹涌的潮头微微一滞。
袁泽又拿起另一封打印信,手指划过那些整齐却充满恶意的铅字。“再看这封信的字体和排版细节。用的是最常见的‘华文仿宋Gb2312’字体,看似毫无破绽。
但行间距,被刻意设置为固定值21磅,而非默认值。段落首行缩进,统一为2字符。” 他的指尖在纸上轻轻敲击了两下,发出笃笃的轻响,如同法庭上落下的法槌,“这种排版习惯的组合,在过去三个月里,省府办公厅秘书三处呈报的非密级内部工作简报中,出现了十七次。
非常稳定。而秘书三处负责日常简报整理、排版、打印和分发的,是一个叫王海的人。” 袁泽顿了顿,目光如同实质的冰锥,刺破烟雾,“他,是郭立明一个八竿子才打得着的远房表侄。”
马扬眼中的怒火开始沉淀,一种混杂着惊愕与信服的寒意悄然升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