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夜,城楼上的火把在风里摇晃,将斥候脸上的泥污照得忽明忽暗。
李昭的手刚搭在剑柄上,指尖便触到了金属的凉意——这凉意顺着手臂窜进心脏,让他后颈的汗毛根根竖起。
他的声音比夜色更沉。
斥候的膝盖重重磕在青砖上,指甲几乎要抠进城砖里:王彦章的前锋到了淮水南岸!
末将亲眼见着他们砍了三十棵大柳树,正往河心抛树干搭浮桥!他喘得像拉风箱,脖颈上的青筋鼓成蚯蚓,对岸至少有五千人,火把把河面照得跟白天似的!
城墙上的火把突然爆响,溅起的火星落在李昭的甲胄上,烫得他一缩肩。
他望着北方浓重的夜色,喉结动了动——前世史书里王彦章善使铁枪,号王铁枪,性如烈火的记载在脑海里炸开。
朱温派这员猛将做前锋,分明是要速战速决。
传我命令。他转身时披风带起一阵风,吹得身后将领们的帽缨猎猎作响,立刻点齐亲卫营、弩箭营,还有新训的三千步卒。他的目光扫过人群,在徐温腰间的玉牌上顿了顿——那是他前日刚赐的行军司马令牌,半个时辰内到演武场集合。
主公!一名牙将跨前半步,铠甲相撞发出脆响,末将愿带三百骑先去探路——
不必。李昭打断他,手指重重叩在城垛上,王彦章要的就是我慌乱分兵。他望着远处星星点点的民居灯火,声音放软了些,去把张老医正请来,给这位兄弟灌碗热姜汤。他指了指瘫坐在地的斥候,那士兵的靴子底还沾着淮水的淤泥,他跑了一百多里地,马蹄铁都磨穿了。
演武场的点将台很快被火把照得通亮。
李昭站在台中央,看着底下黑压压的人头——有跟着他从寿州起兵的老兵,也有刚脱下锄头的新兵,此刻都攥着兵器,眼睛亮得像狼。
明日辰时开拔。他抽出佩剑,剑刃映着火光,目标淮水防线。
台下响起此起彼伏的声,混着铠甲摩擦的沙沙响。
徐温从队列里走出来,腰间的令旗在风里翻卷:末将愿领前锋。
李昭摇头:你随我中军。他的目光掠过人群,落在最前排的郭崇韬身上——那书生昨日还穿着青衫,今日已换上皮甲,子俊(郭崇韬字),你带二十骑,沿淝水西岸查探,如有百姓未及转移,务必护他们向南。
郭崇韬抱拳,甲片碰得叮当响。
次日清晨,东方刚泛起鱼肚白,寿州城门就被推开。
李昭勒住马,眼前的景象让他喉头一紧——街道两旁站满了百姓,老的扶着小的,手里举着灯盏,青烟从铜炉里袅袅升起,混着露水的潮气,裹着艾草的苦香。
大人!一个老妇人颤巍巍挤到马前,鬓角的白发沾着晨露,我家那口子去年饿死在逃荒路上,是您开仓放粮救了我孙儿。她从怀里摸出个布包,这是我连夜烙的麦饼,您带着路上吃。
李昭翻身下马,单膝跪地接过布包。
麦饼的热气透过粗布渗出来,烫得他眼眶发酸:阿婆,某必不负寿州父老。他起身时,看见人群里有个小娃娃举着用柳枝编的,正有模有样地学他挥剑,等某回来,带你们看淮水边上的桃花开。
送行的人群里响起抽噎声,有妇人把煮熟的鸡蛋往士兵怀里塞,有汉子拍着战马的脖子低声说好好护着主公。
李昭翻身上马,听见身后传来此起彼伏的、,马蹄声混着这些碎碎的念叨,往北方去了。
大军行至淝水河畔时,徐温突然打马凑近。
他的青灰色披风被风吹得猎猎作响,声音压得很低:主公可记得王彦章在兖州的旧事?
李昭眯起眼——前世资料里,王彦章攻兖州时,因粮草被截,三日便败走。
他转头看向徐温,后者眼里闪着狼一样的光:此人性急贪功,若断其粮道,他必不顾后军,孤军深入。
好计。李昭拍了拍徐温的肩膀,子升(徐温字)带五百轻骑,绕道淮水上游的芦苇荡。他指了指远处若隐若现的山丘,郭崇韬昨日探过,汴军的粮队今日该到了。
三日后,晨雾未散时,郭崇韬的轻骑裹着一身露水冲回营地。
他的脸上沾着血,手里提着颗带发的头颅——是汴军押运粮草的都头。
烧了十三车粟米,两车盐。他把头颅扔在李昭脚边,甲片上还滴着血,末将听见他们骂王彦章催命鬼,说若是晚到半日,就要被砍了祭旗。
李昭蹲下身,用剑尖挑起都头的官牌——宣武军左厢都虞候。
他抬头时,看见徐温正盯着营外的方向,嘴角勾着抹极淡的笑。
果然,正午时分,探马狂奔而来:王彦章率三千步骑,正猛攻我前哨的鹿砦!
李昭翻身上马,腰间的剑穗被风吹得乱飞:传令前哨,诈败,退到寿春关外的平原。他望着远处被踏起的烟尘,声音里带着冷意,告诉弟兄们,枪头只扎马腿,箭簇专射盾牌手——咱们要留着力气,等大鱼。
寿春关外的高台上,李昭裹着披风站着。
夕阳把他的影子拉得老长,像把插在地上的剑。
他望着北方空荡荡的官道,低声道:这一战,不仅要胜,还要让朱温知道,淮南不是他能随便咬的肉。
暮色渐沉时,最后一抹日光被山尖吞了去。
营外突然传来急促的马蹄声,一个浑身是泥的探子滚下马来,膝盖砸在地上:主公!
汴军中军过了淮水!他喘得说不连贯,王彦章......王彦章亲率八千重甲骑兵,正往寿春杀来!
李昭的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剑柄,金属的凉意顺着指尖爬进心口。
他望着北方越来越浓的夜色,听见营外传来士兵们磨枪的声音,沙沙的,像春蚕吃叶。
传我命令。他的声音很轻,却像铁钉钉进木头,今晚不熄篝火,所有箭筒装满火箭。他转身时,披风扫过台上的沙盘,把代表汴军的小旗扫得东倒西歪,明日......
话音被夜风卷散在暮色里。
远处,隐约传来马嘶声,混着铁器碰撞的脆响,像极了暴雨前的闷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