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共振域”独立预展的成功,像一块巨石投入平静(至少表面如此)的湖面,激起的涟漪迅速扩散至整个欧洲艺术圈,甚至引起了更广泛科技与人文交叉领域的关注。网络媒体、专业期刊、社交平台,一时间充满了对这场“感官革命”的讨论。
赞誉者将其誉为“定义下一个艺术十年的里程碑”,盛赞林晚星“完美融合了技术的精准与艺术的灵魂”,认为“共振域”创造了一种前所未有的、直击心灵的共情体验。索科洛夫趁热打铁,放出了部分林晚星艺术陈述中的核心观点,关于“数据肌理”、“情感算法”和“艺术作为转化器”的论述,被许多人奉为数字时代艺术创作的圭臬。
然而,正如林晚星所预料,质疑和批判的声音同样汹涌,并且更加尖锐和具体。
“没有江辰的星宸科技在背后支撑,这个复杂的系统能稳定运行多久?”一篇颇具影响力的科技评论文章直接提出了核心质疑,“我们欣赏林晚星女士的艺术理念,但不得不怀疑,脱离了那个庞大的技术帝国,这种高度依赖尖端算法的艺术形式,是否具备可持续性和可复制性?这是否意味着,未来的艺术将沦为少数掌握顶级技术资源的‘特权阶层’的游戏?”
更猛烈的攻击来自艺术圈内部的一些保守派和持不同理念者。他们指责“共振域”是“技术奇观的胜利,而非艺术的胜利”,是“用算法的花哨掩盖内在情感的苍白”,甚至有人将其与之前“星火之窗”的风波联系起来,旧事重提,暗示林晚星始终未能摆脱对技术的过度依赖,其作品的“独立性”存疑。
“她试图用一份‘艺术陈述’来为自己正名,但这恰恰暴露了她的心虚!”一位以毒舌着称的评论家在社交媒体上写道,“真正的艺术不需要说明书,更不需要用晦涩的术语来包装。如果她的作品足够强大,为何还要大张旗鼓地搞独立预展?这难道不是一种对自身融入索科洛夫‘生态系统’信心不足的表现吗?”
这些声音混杂在一起,形成一股强大的舆论漩涡,将林晚星紧紧包围。她不再是那个躲在江辰羽翼下的、备受争议但也被一定程度保护的艺术家,而是被彻底推到了前台,独自承受着所有的聚光灯和放大镜。
文景和“星火之窗”社区尽力为她构筑防线。文景协调法律团队,对几篇明显带有诽谤性质的文章发出了律师函。社区内部,支持林晚星的声音依然是主流,许多成员自发撰写文章、制作视频,从专业角度解读“共振域”的艺术价值,反驳外界的无理指责。
但林晚星禁止文景和社区为自己进行任何情绪化的辩护,也拒绝回应那些充满恶意的揣测。
“争论改变不了偏见者的看法,只会浪费我们的精力。”她在与文景的通讯中冷静地说,“我们的力量,应该用在更重要的地方。”
她所说的“更重要的地方”,是“共振域”装置本身。预展的成功只是第一步,接下来它需要无缝接入索科洛夫那个更加复杂、充满变量的“生态系统”展览,与其它几位艺术家的“种子”进行互动。这对装置的稳定性和算法的适应性提出了更高的要求。
然而,失去了江辰这个核心大脑,技术团队在应对这些新挑战时,显得左支右绌。他们尝试根据预展的经验和江辰留下的文档进行优化,但进展缓慢,不时出现新的、难以排查的故障。
一次重要的内部技术评审会上,负责核心算法的工程师沮丧地汇报:“我们尝试提升系统处理多源异构数据的能力,但算法在面临突发性、高噪声的数据输入时,逻辑链容易断裂,导致生成视觉陷入混乱甚至崩溃。这……这可能需要重新设计部分底层架构,但这超出了我们目前的能力范围。”
会议室里一片沉默。大家都明白,没有江辰,他们可能永远无法让“共振域”达到最初设想的那种,能够与其他“种子”进行深度、智能“对话”的理想状态。
林晚星坐在主位,听着工程师的汇报,看着屏幕上那些令人头疼的错误日志,感觉像是回到了预展前那段焦头烂额的日子,只是这一次,压力更大,前景也更迷茫。
她揉了揉眉心,压下喉咙口的苦涩。
“我知道了。”她的声音有些沙哑,“先把问题详细记录下来。优化工作……暂缓。优先保证装置在静态模式下的稳定运行,确保它能在展览中完整呈现自身的基本形态和交互逻辑。”
这意味着,她可能不得不放弃“共振域”在“生态系统”中最具野心的那部分功能——深度的、演化性的互动。这无疑是一种妥协,甚至是一种退让。
就在林晚星为技术困境焦头烂额之际,一个意想不到的访客,通过文景的层层转达,请求与她进行一次秘密会面。
来人是玛格丽特女士。
在一家位于塞纳河畔、极其注重隐私的古老咖啡馆的包厢里,林晚星见到了许久未见的玛格丽特。这位一向优雅从容的艺术赞助人,眉宇间带着一丝难以掩饰的忧虑。
“亲爱的孩子,”玛格丽特握住林晚星的手,她的手心有些凉,“你还好吗?我看了预展的报道,也听到了……很多不好的声音。”
林晚星勉强笑了笑:“我还好,玛格丽特女士。谢谢您关心。”
“叫我玛格丽特就好。”她叹了口气,压低声音,“我这次来,不只是以朋友的身份。有人……托我给你带句话。”
林晚星的心微微一紧。
“是……关于江先生的事情吗?”她试探着问。
玛格丽特摇了摇头,表情更加凝重:“不,是关于你现在的处境。有些人,不希望看到‘共振域’在索科洛夫的展览上获得成功,尤其不希望你……独立获得成功。”
她顿了顿,似乎在斟酌措辞:“艺术圈并非你想象的那么纯粹,孩子。这里盘根错节着各种利益、势力和……见不得光的交易。你之前的成功,有江先生和他的星宸科技作为屏障,很多人有所顾忌。但现在……”
她没有说下去,但意思已经很明显。江辰的“消失”(无论原因为何),在很多人眼中,意味着林晚星失去了最强大的保护伞,成了一块可以肆意争夺甚至摧毁的肥肉。
“他们可能会在技术上进行破坏,可能在舆论上进一步煽风点火,甚至可能在展览现场制造事端。”玛格丽特的声音几不可闻,“索科洛夫也并非完全可靠,他追求的是轰动效应,至于这效应是正面的还是负面的,有时候对他来说并不重要。”
林晚星感到一股寒意从脚底升起。她知道自己面临挑战,却没想到水面之下,竟是如此暗礁丛生。
“是谁?”她问,“是谁在背后推动这一切?”
玛格丽特摇了摇头:“水很深,我也看不清全部。但其中一个名字,你或许不陌生——‘黑曜石画廊’的幕后老板,据说与某些欧洲的老牌财团关系密切,他们对星宸科技涉足艺术领域一直持敌视态度。另外……似乎也有一些来自……东方的力量在观望。”
东方?林晚星立刻想到了江辰的家族。他们一直对江辰与她的关系,以及他过度投入“不务正业”的艺术项目颇有微词。难道……
她不敢再想下去。
送走玛格丽特女士,林晚星独自走在黄昏的塞纳河畔。初冬的寒风带着湿气,穿透她单薄的外套。河面上波光粼粼,倒映着两岸辉煌的灯火,却照不亮她心底的沉重。
技术瓶颈,舆论围剿,还有隐藏在暗处、不知何时会发动致命一击的敌人……所有的压力,如同不断上涨的潮水,几乎要让她窒息。她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意识到,离开了江辰,她所面对的这个世界,是何等的冰冷和残酷。
她下意识地摸了摸口袋,里面是那个画着简易星辰图腾的纸条,和那个存有她艺术宣言的U盘。图腾代表着江辰,代表着那份渺茫的希望;U盘代表着她自己,代表着她独立发声的意志。
她停下脚步,靠在冰冷的石栏上,望着流淌的河水。
有那么一瞬间,她很想放弃。放弃这个充满陷阱的展览,放弃这些无休止的争斗,回到她的画室,回到只有画笔和颜料的世界里。那里虽然也曾有困惑和挣扎,但至少纯粹,至少安全。
但这个念头只是一闪而过。
她想起江辰推开她时,那赤红的、绝望却又无比坚定的眼神。想起他说的“百分之十七”。想起自己在预展前夜,独自站在展厅中央,点亮那片孤光时的决心。
她不能退。退了,就辜负了江辰的牺牲,也辜负了自己一路走来的坚持。
她拿出手机,拨通了文景的号码。
“文景,”她的声音在寒风中显得有些飘忽,但核心却异常稳定,“帮我做两件事。”
“您说。”
“第一,联系我们能找到的最好的、信得过的网络安全专家,对‘共振域’的所有控制系统和数据进行一次彻底的加固和隔离,不惜任何代价。”
“第二,”她顿了顿,深吸一口气,“以我的名义,正式接受《先锋艺术论坛》的专访邀请。告诉他们,我愿意回答任何问题,包括关于江辰,关于技术依赖,关于所有的质疑。”
电话那头的文景明显愣住了:“晚星姐,这……风险很大!他们的问题肯定会非常尖锐!”
“我知道。”林晚星看着河对岸黑暗中如同巨兽般匍匐的巴黎建筑轮廓,眼神逐渐变得锐利,“所以,我才要亲自去。有些仗,逃避没有用,必须迎上去。”
挂断电话,她将那个U盘紧紧攥在手心。
暗礁已然浮现,漩涡正在加速。她这艘失去了最大动力的船,必须依靠自己的舵与帆,去闯过这片危机四伏的海域。无论前方是风平浪静,还是粉身碎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