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南与西北两个方向亮起的火把长龙,如同两条择人而噬的毒蛇,迅速逼近“隐庄”。
沉重的脚步声与甲胄碰撞声越来越清晰,如同催命的战鼓,敲打在每个人的心头。
官兵!竟然是官兵!
吴大有竟然真的能调动地方卫所的官兵,以“清剿匪患”的名义,行这铲除异己之实!
前有精锐死士在庄内制造混乱、破坏工坊,后有大队官兵正面强攻!
这是精心策划的绝杀之局,要将他们彻底碾碎在这江北之地!
“顶住!所有人,各就各位!”陈启明压下心中的惊涛骇浪,声嘶力竭地大吼,“长枪手守住缺口!火铳队占据高处!绝不能让他们轻易冲进来!”
他的声音在混乱的厮杀声中显得异常尖锐,却也带来了一丝主心骨的力量。
惊慌失措的护卫和工匠们仿佛找到了方向,依令拼命抵抗。
赵德海浑身浴血,挥舞着一柄大刀,死死挡在前院通往内宅的月亮门处,身边聚集着十余名悍勇的护卫,与试图突破的死士惨烈搏杀。
“研造堂”后院,顾青临危不乱,指挥着几名工匠利用预设的机关和地形,与渗透进来的水鬼死士周旋,弩箭、铁蒺藜、甚至灼热的石灰包纷纷掷出,暂时阻滞了敌人的破坏。
陈启明则留在屋顶,一边用线膛枪精准点射那些威胁最大的死士头目,一边焦急地观察着庄外官兵的动向。
官兵并未立刻发起全面冲锋,而是在庄外百步左右开始列阵。
弓箭手在前,刀盾手和长枪兵在后,甚至还能看到几门小型的佛朗机炮被推了上来!
对方显然打算先用远程火力进行打击,消耗庄内的防御力量,再一举攻破!
“找掩护!官兵要放箭了!”陈启明厉声警告。
话音刚落,庄外便传来军官的一声令下。
“放箭!”
霎时间,一片令人头皮发麻的弓弦震鸣响起!
密集的箭矢如同飞蝗般掠空而来,带着凄厉的呼啸,覆盖了整个庄园的前半部分!
“举盾!避箭!”
庄内顿时响起一片惊呼和惨叫。
尽管有所准备,但仍有许多人躲避不及,被箭矢射中,哀嚎着倒地。
箭矢叮叮当当地钉在屋顶、墙壁、门窗上,甚至有些穿透了薄弱的窗纸,射入屋内!
一波箭雨刚落,第二波又至!
官兵显然准备充分,箭矢仿佛无穷无尽。
庄内的反击被这密集的远程压制打得抬不起头来,火铳的射击频率明显下降。
趁此机会,庄内残余的死士攻势更加猖狂,不断试图向内宅和工坊区域渗透。
内外交困,形势危急到了极点!
“不能这样下去!”陈启明心急如焚,“必须打掉他们的弓箭手!”
他猛地抬头,望向庄外那些在火把映照下隐约可见的弓箭手方阵。
距离超过一百五十步,远超普通鸟铳的有效射程。
但他手中的是线膛枪!
“火铳队听令!”他朝着下方吼道,“目标庄外弓箭手!自由瞄准,给我打!”
屋顶和几处制高点上,十余名手持线膛枪的工匠咬紧牙关,冒着不时落下的箭矢,努力瞄准庄外晃动的火光人影。
“砰!”“砰!”“砰!”
零星的枪声响起。
这个距离,对于这些训练不足的工匠来说,命中率很低。
但线膛枪超远的射程和偶尔命中带来的惨叫声,还是对官兵的弓箭手产生了一定的骚扰和威慑,箭雨的密度似乎减弱了一丝。
陈启明屏住呼吸,再次瞄准一名看似军官模样、正在指挥放箭的人。
调整呼吸,估算风速,扣动扳机!
“砰!”
枪响人倒!
那名军官应声向后栽倒!
官兵的弓箭阵出现了一阵短暂的骚动。
“好!”底下传来一声喝彩。
但这点战果对于整个战局来说,仍是杯水车薪。
官兵的阵型后方,那几门佛朗机炮已经架设完毕,炮口对准了庄园的大门和围墙!
一旦火炮开始轰击,这庄园的防御将顷刻间土崩瓦解!
绝望的情绪开始在所有人心头蔓延。
难道今日真要葬身于此?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
庄园的东北方向,那片茂密的竹林深处,突然响起了一阵急促而怪异的锣声!
紧接着,无数火把毫无征兆地亮起,喊杀声震天!
一支身份不明的人马,如同神兵天降,从官兵的侧后方猛地冲杀出来!
这些人打扮杂乱,有的像农夫,有的像樵夫,有的甚至像运河上的船工,但个个身手矫健,悍不畏死,挥舞着五花八门的兵器,直接插入了官兵的后阵!
官兵的注意力完全集中在眼前的庄园上,根本没料到侧后方会突然出现敌人!
后阵顿时大乱!
弓箭手阵型被冲散,那几门正准备发射的佛朗机炮也陷入了混乱,操炮手被砍倒了好几个!
“怎么回事?哪里来的敌人?!”官兵指挥官又惊又怒,慌忙调遣部队试图转身迎敌。
庄内,陈启明和所有人都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惊呆了。
“是我们的人吗?”有人惊喜地喊道。
陈启明凝目望去,只见那支突然杀出的队伍中,有人举起了一面奇怪的旗帜——在火把照耀下,隐约可见是一幅猛禽踏浪的图案!
是“逐浪人”!
是苏慕贤派来的援军!
他们竟然在这种时候赶到了!
“援军!是我们的援军到了!”陈启明激动得声音都有些颤抖,用尽全身力气大吼,“弟兄们!杀出去!里应外合!”
绝处逢生的狂喜瞬间点燃了庄内众人几乎枯竭的斗志!
“杀啊!”
赵德海怒吼一声,带着护卫猛然向前反冲,将愣神的死士杀得节节败退。
屋顶的火铳手们也士气大振,更加卖力地向庄外陷入混乱的官兵射击。
庄外的官兵遭到突如其来的背后袭击,阵脚大乱,指挥失灵,一时间竟不知该先应付哪边的敌人。
那支“逐浪人”的援军人数似乎并不太多,但胜在出其不意,作战极其勇猛,专门攻击官兵的薄弱环节。
庄内的压力骤然减轻。
陈启明抓住机会,迅速从屋顶滑下,找到正在指挥防御的顾青和赵德海。
“不能恋战!”他急促地说道,“援军帮我们争取了时间!必须立刻撤离!”
“可是…”赵德海看着一片狼藉的庄园,心有不甘。
“没有可是!”陈启明斩钉截铁,“官兵只是暂时混乱,一旦他们稳住阵脚,我们和援军都跑不了!立刻执行‘金蝉’第二预案!带不走的,全部毁掉!绝不能留给敌人!”
这是苏慕贤早已定下的计划,一旦庄院不可守,则立刻向更深处的山区转移。
命令迅速传达下去。
工匠们忍着悲痛,开始破坏无法带走的设备,焚烧重要的图纸文书(副本早已转移)。
伤员被优先护送向庄后的密道。
陈启明最后冲入“研造堂”,将几根最重要的线膛枪管和那套珍贵的拉刀模具塞进背囊。
当他再次冲出屋子时,庄外的战斗更加激烈了。
官兵显然已经反应过来,开始分兵抵挡背后的袭击,并重新组织对庄园的进攻。
援军虽然骁勇,但人数劣势渐渐显现,开始陷入苦战。
“先生!快走!”赵德海浑身是血,拉着一名受伤的工匠,冲他大喊。
陈启明一咬牙,转身奔向庄后预先探好的撤离通道。
就在他即将踏入密林的那一刻,他忍不住回头望了一眼。
火光冲天,杀声震地。
曾经宁静祥和的“隐庄”,此刻已化为一片修罗战场。
许多熟悉的身影倒在了血泊之中。
那面“猛禽踏浪”的旗帜,仍在官兵丛中顽强地挥舞着,但明显已被重重包围。
泪水模糊了陈启明的视线。
他一头扎进黑暗的密林,向着未知的深山,亡命奔去。
背后的喊杀声和火光,渐渐被浓密的树林隔绝,最终只剩下耳边呼啸的风声和自己沉重的心跳。
这一夜,“隐庄”化为焦土。
但他们,终究没有全军覆没。
希望的星火,虽微弱,却仍在黑暗中艰难地延续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