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蹄踏碎晨雾时,山海关巍峨的城楼终于刺破天际。栗嵩勒住缰绳,身下的黑马喷着白气,前蹄在冻土上刨出浅坑。他抬手抹了把脸,掌心尽是风霜——这几日昼夜不歇,连裹在披风里的身子都冻透了,更遑论身后押着的元穆三人。
随行的侍卫们早已面露疲色,有人连握刀的手都在发颤。
“传令下去,在驿站休整一日,明日再行。”栗嵩的声音带着一丝沙哑,却依旧沉稳。侍卫们闻言,眼中瞬间亮起光,赶忙往驿站走。
驿馆的更漏已过三更,院内的积雪在月光下泛着冷光。栗嵩刚解了外袍躺到床上,疲惫感还未漫过四肢,门外便传来急促的脚步声,负责看管柳氏的小太监掀帘进来,脸色慌张:“干爹,那镇国夫人说什么也不肯用饭,只闹着要见女儿,儿子怎么劝都没用!”
栗嵩闭着眼,眉头微蹙,语气里满是不耐:“告诉她,再敢绝食,她女儿一定死在她前头。”
“是!”小太监不敢多言,躬身就要退出去。可脚刚沾到门槛,栗嵩却忽然坐起身,玄色里衣衬得他面色更冷:“罢了,我亲自去一趟吧。”
他重新系好玉带,披了件厚氅,带着两名侍卫往东厢房走。廊下的灯笼将他的影子拉得很长,踩在积雪上发出“咯吱”的轻响,倒比白日里多了几分沉郁。
东厢房的门虚掩着,里面没点灯,只有月光从窗纸透进来,隐约能看见柳氏坐在床沿的身影。她怀里抱着元瑶的小棉袄,指尖反复摩挲着衣角,听见动静也没回头,只哑着嗓子道:“不必劝了,见不到瑶儿,我便一日不食。”
栗嵩推开门,冷风裹着雪粒子灌进来,他却恍若未觉,径直走到桌前坐下。桌上的饭菜早已凉透,青瓷碗里的米粥结了层薄霜,几碟小菜也失了热气。他指了指碗筷,声音没什么起伏:“吃了它。”
柳氏终于转头,眼底布满红血丝,却仍带着几分昔日镇国夫人的傲气:“这位公公何必白费口舌?我女儿尚在你们手中,我若连这点骨气都没有,怎配做她的母亲?”
“骨气?”栗嵩低笑一声,指尖叩了叩桌面,“你若饿死,她没了母亲,往后的日子孤苦无依,任人欺凌,这便是你要的骨气?”
这话像淬了冰的针,狠狠扎进柳氏心口。她指尖猛地攥紧了怀中的锦袄,指腹几乎要嵌进布料里,单薄的肩头控制不住地发颤,却仍强撑着挺直脊背,眼底带着几分残存的傲气:“你们抓我母女,无非是想拿我们要挟元魁。可他如今兵败被俘,已成待死之囚,你们留着我们母女,又有何用?”
“用处可大着呢。”栗嵩缓缓起身,衣袍扫过冰凉的桌沿,目光如寒刀般落在柳氏脸上,没有半分温度,“实话与你说,你和你女儿的性命,从来都不在别人手里,全凭你自己选。只要你肯乖乖听话,入宫伺候好圣上,将来荣华富贵享用不尽,说不定还要反过来谢我。”
“你说什么?!”柳氏像是被惊雷劈中,猛地抬头,脸色瞬间惨白如纸,怀中的锦袄“啪嗒”一声掉在地上。她难以置信地看着栗嵩。
半晌,她抬眸,眸色像两口枯井,映着灯焰,只剩冷灰。
“妾身良家妇,头可断,膝不可屈。”
栗嵩冷笑一声,弯腰捡起地上的锦袄,指尖捏着衣料上绣着的缠枝莲纹,语气带着几分嘲讽:“你如今不过是阶下囚,哪还有资格谈‘良家妇’?元魁谋逆,按律当株连九族,若你识相,乖乖应下,不仅能保自己周全,还能让元瑶往后衣食无忧,不必跟着你受苦;可你若是执意不从……”
他话锋一顿,目光扫过柳氏因恐惧而紧绷的脸,故意放缓了语速:“后果你该清楚。元瑶今年才五岁,正是怕疼的时候,若是因为你的固执,落得个凄惨下场,你这个做母亲的,心里能好受?”
“你敢!”柳氏猛地扑上前,想要抓住栗嵩的衣袖,却被他侧身避开。她踉跄着跌在桌角,手肘撞得生疼,眼泪终于忍不住滚落下来,“圣上乃九五之尊,怎会行此卑劣之事?你休要在这里挑拨离间,编造谎言!”
“圣上自然不会行此卑劣之事,”但他话风一转,“所以,才要你主动去好好伺候圣上。是你心甘情愿,而非圣上逼迫——这其中的差别,你该懂。”
柳氏瘫坐在地上,泪水模糊了视线。她看着眼前的锦袄——那是元瑶最喜欢的一件,袖口还绣着女儿念叨了许久的小兔子。她想起女儿昨夜哭着说“母亲,我怕黑”,她何曾受过这样的屈辱。可如今,丈夫成了阶下囚,女儿的性命被人拿捏,而自己,竟要面临这般屈辱的选择。
“我……我需要时间想想。”柳氏的声音微弱得像风中残烛,她抬手抹掉眼泪,眼底满是绝望,“我要先见瑶儿,确认她平安无事,否则,我绝不会答应你任何事。”
栗嵩见她松口,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精光,却依旧摆出冷硬的姿态:“可以。一会儿我就将她带来,但一个时辰后,我要听到你的答复。”
说罢,他不再看柳氏,转身带着侍卫大步离开。房门“吱呀”一声关上,将最后一丝暖意隔绝在外。
不过半柱香的功夫,门外便传来细碎的脚步声,伴随着孩子软糯的呼喊:“母亲!母亲!”柳氏心头一紧,快步冲到门边,待侍卫打开锁,便见元瑶穿着厚厚的棉袄,被一名宫女牵着手,小脸蛋冻得通红,却依旧睁着圆溜溜的眼睛四处张望。
“瑶儿!”柳氏一把将女儿搂进怀里,感受着怀中小小的、温热的身躯,眼泪又忍不住落了下来,“我的儿,你有没有受委屈?他们有没有欺负你?”
元瑶被母亲抱得有些喘不过气,却还是乖乖地回抱她,小手轻轻拍着柳氏的背:“母亲,我没有受委屈,只是好想你。那个叔叔还给我糖饼吃呢。”她说着,从棉袄口袋里掏出一个糖饼,递到柳氏面前,“母亲,你吃。”
柳氏看着那颗糖饼,眼眶更红了。她知道,这不过是栗嵩的手段,用一点小恩小惠稳住孩子,却用孩子的性命逼迫她就范。她接过糖,揉了揉元瑶的头发,声音温柔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瑶儿乖,母亲不吃,你吃。告诉母亲,这几天睡得好吗?”
母女俩坐在床沿,元瑶叽叽喳喳地说着这几日的事,从“房间里有暖炉”说到“宫女姐姐会讲故事”,却绝口不提被看管的事。柳氏静静听着,时不时点头回应,指尖却悄悄攥紧了藏在袖中的银簪——那是她昨夜从发髻上取下的,是元魁当初送给她的聘礼,如今成了她唯一的依仗。
不知不觉,一个时辰便到了,廊下传来侍卫的咳嗽声。柳氏心中一沉,她抱着元瑶,在她额头上亲了亲,低声道:“瑶儿,待会儿不管发生什么事,你都要乖乖的,跟着宫女姐姐走,知道吗?母亲一定会想办法保护你的。”
元瑶似懂非懂地点点头,刚要说话,房门便被推开,栗嵩带着两名侍卫走了进来。他目光扫过相拥的母女,语气冷硬:“时辰到了!”
柳氏缓缓起身,将元瑶护在身后,眼底的绝望早已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破釜沉舟的坚定。她望着栗嵩,一字一句道:“我可以入宫,但我有两个条件。必须让我亲自带着瑶儿进京,途中不得分开,若你不答应,我便是死,也绝不会如你所愿。”
栗嵩没想到她会提出条件,眼中闪过一丝诧异,随即冷笑道:“你不过是阶下囚,没资格跟我谈条件。”
“我有资格。”柳氏抬手,将袖中的银簪抵在自己颈间,银尖贴着肌肤,泛着寒光,“我若死了,你也无法向圣上邀功吧;我若带着瑶儿一起死,你更是罪责难逃。公公,你赌得起吗?”
元瑶被母亲的举动吓了一跳,扑进了母亲怀里。
柳氏强忍着眼泪,柔声安抚女儿,
栗嵩也被吓了一跳,赶紧说道:“夫人是明白人,把簪子放下吧。伤了自己,吓到孩子,都非上策。”
柳氏握着簪子的手微微颤抖,最终,那根尖锐的金簪还是从她指间滑落,在寂静的房间里发出一声清脆的微响。
栗嵩满意地略一颔首,眼神示意了一下。小太监立刻上前,将一碗汤药奉上。碗中汤药色泽深褐,散发着难以名状的苦涩气味。
看着那碗药,柳氏的指尖蜷缩了一下,眼中掠过一丝复杂的挣扎。她想起被带走的丈夫,又低头看了看怀中依赖着自己的女儿,最终,她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接过药碗,闭上眼,将碗中药汁一饮而尽。
药汁的苦涩瞬间弥漫口腔,一路灼烧至心底。她将空碗放回托盘,用袖口轻轻拭去唇边的药渍,然后再次将女儿拥入怀中,仿佛那是她在惊涛骇浪中唯一的浮木。她不知道未来会怎样,但为了女儿,她必须活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