始建国地皇二年(公元17年),南方的夏日不再有往年的湿热与丰饶,取而代之的是一种令人窒息的、混合着尘土与绝望的焦灼。荆楚大地,自去年秋末便鲜见雨滴,龟裂的田地如同老人额头上深不见底的皱纹,蜿蜒密布,吞噬了最后一点希望的绿色。龟裂的河床上,仅存的几洼浑浊泥水,也被饥渴的灾民舀取殆尽。
新市(今湖北京山东北)郊外,一座荒废的土地庙旁,歪歪斜斜地搭着数十个窝棚,更多的灾民则直接露宿在枯树下、土坎边。他们衣衫褴褛,面黄肌瘦,眼神空洞,如同被抽去了灵魂的躯壳。空气中弥漫着一种诡异的寂静,只有孩童因饥饿而发出的微弱啼哭声,以及老人垂死前的呻吟,偶尔打破这死寂。
“王……王大哥,俺家幺娃……快不行了……”一个瘦得脱了形的妇人,抱着一个气息奄奄的幼儿,踉跄地走到一个蹲在庙门口、望着远方出神的汉子面前,声音嘶哑,泪水早已流干。
那汉子名叫王匡,本是本地一农户,略有些力气,也曾读过几天村塾,认得几个字,在灾民中隐隐有些声望。他转过头,看着妇人怀中那连哭闹力气都没有的孩子,又扫过周围那一双双麻木却又暗藏火焰的眼睛,胸腔里仿佛堵了一块烧红的烙铁,灼痛难当。
他站起身,走到高处,声音因激动和缺水而显得沙哑:“乡亲们!都抬起头来看看!看看我们像什么?我们还算是人吗?田里颗粒无收,官府非但不赈济,那狗日的‘五均官’还在市上压低粮价,强收我们最后一点家当!里正带着胥吏,天天催逼口赋算钱,说是要支援北边打仗!我们连树皮草根都快吃光了,拿什么交?难道真要我们易子而食,折骨而炊吗?!”
他的声音像一把钝刀,割开了众人心头的疮疤。人群中开始响起压抑的啜泣和愤怒的低语。
“王大哥,你说咋办?难道就在这等死吗?”一个青年猛地站起来,他叫王凤,是王匡的同乡,性子更显急躁。
“等死?”王匡眼中闪过一丝狠色,“老子宁可站着死,也不跪着亡!”他指着新市城的方向,“城里那些官仓,那些勾结官吏、囤积居奇的大户,他们的粮仓里,粟米都堆得发霉生虫!他们宁愿看着我们饿死,也不肯拿出一粒!”
“对!抢他娘的!”王凤挥舞着拳头,吼了出来。
“抢粮!” “反了他娘的!” 如同一点火星溅入了滚油,积压已久的绝望与愤怒瞬间被点燃。饥饿的人们眼中重新燃起了光芒,那是一种濒临绝境、不惜一切求生的凶光。
王匡与王凤对视一眼,知道时机已到。他们迅速将还能动弹的青壮组织起来,手持锄头、木棍、柴刀,甚至只是削尖的竹竿,汇成一股绝望的洪流,涌向新市。
起初,这只是为了生存而进行的零星抢掠。他们冲击了里正的宅院,砸开了几户为富不仁的豪强粮仓,将抢到的粮食分发给最饥饿的灾民。消息像野火般在荆州各郡县蔓延,越来越多的流民、破产农民、甚至一些活不下去的刑徒逃犯,从四面八方汇聚到王匡、王凤的麾下。他们不再满足于小打小闹的抢掠,开始攻打小的乡邑,队伍像滚雪球一样迅速膨胀。
地方官府起初试图镇压,派出了郡兵。但那些同样粮饷不继、士气低落的士兵,面对这些为生存而战、悍不畏死的“饥民”,往往一触即溃,甚至有不少人丢弃兵器,加入了抢粮的队伍。郡守的告急文书雪片般飞向长安,却被未央宫中那些仍在为“井田”、“周礼”争论不休的官员视为“疥癣之疾”,未予足够重视。
随着队伍扩大,为了躲避官军的围剿,王匡、王凤率领主力,退入了距离新市不远的绿林山(今湖北大洪山)。这里山高林密,地势险要,易守难攻。他们在山中扎下营寨,以此为根据地,四处劫掠富户,攻打城池。这支凭借求生本能聚集起来的武装力量,被官府和外界称为“绿林军”。
绿林山中,不再是初时混乱的乌合之众。王匡、王凤等人虽无高深谋略,但在残酷的生存斗争中,也渐渐摸索出一些门道。他们设立了简单的头领制度,约束部众,虽然纪律依旧谈不上严明,但至少做到了“抢富济贫”,将所得财货大部分分给部下和依附的穷苦百姓,这使他们获得了底层民众的暗中支持甚至拥护。
山林深处,篝火熊熊。王匡啃着一块烤得半生不熟的野薯,看着周围或坐或卧、但眼神中已重新有了生气的部下,对王凤说道:“凤弟,咱们如今算是暂时站稳了脚跟。但这山里,终究不是长久之计。”
王凤抹了把嘴:“匡哥,怕他个鸟!如今这世道,皇帝老儿在长安胡搞,官吏如虎狼,咱们在这儿,大碗喝酒,大块吃肉,岂不快活?等咱们人马再多些,说不定也能打下一座大城,也过过那当官的瘾!”
王匡摇了摇头,目光投向北方那被群山遮蔽的方向,神色凝重:“光靠我们这些人,成不了大事。我听说,东边琅琊那带,也有好汉起事,把眉毛涂红了,叫‘赤眉军’,势头也不小。这天下,怕是真要乱了……”
他没有说出口的是,一种模糊的、名为“野心”的东西,已开始在心底滋生。最初只为求一口饭吃,如今,看到这浩浩荡荡的人马,听着部下们“大王”、“将军”的称呼,他隐隐感觉到,这乱世,或许也是他们这等草莽人物改变命运的契机。
绿林山的烽火,并非孤立的存在。它是在王莽改制彻底失败、天灾人祸交相逼迫下,底层民众用最原始、最暴烈的方式发出的求生呐喊。这呐喊声从荆楚的群山间传出,与东方赤眉军的怒吼,与北疆仍未平息的外患,与帝国腹地因新政而哀鸿遍野的呻吟,交织成了一曲新朝崩塌的悲怆前奏。
未央宫中的王莽,或许仍在为他那复古的理想而孜孜不倦地颁下新的诏令,但远在绿林山中的这点星火,已然燎原。它烧穿了他精心构建的、建立在经义之上的乌托邦幻梦,将血淋淋的现实,摆在了这个试图以古典教条重塑世界的皇帝面前。帝国的黄昏,被这来自底层、充满野性与破坏力的火焰,染上了一层愈发刺目而不祥的血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