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疆的硝烟渐渐散去,新置的桂林、象郡、南海三郡如同三颗生涩的果实,勉强挂在了帝国这棵大树的南端枝头。任嚣与赵佗的捷报与请功奏疏,连同那封关于古老图腾的密信,被一同摆放在了咸阳宫御书房那张以整块黑玉雕琢而成的巨大案几上。
嬴政并未先看捷报,而是拈起了那卷描绘着诡异图腾的绢帛。他的目光在那鸟巢缠蛇的古老图案上停留了许久,指尖无意识地划过其扭曲的线条。李斯垂手侍立在下,屏息凝神,等待着帝王的反应。
“荒诞不经。”良久,嬴政才淡淡吐出四个字,将绢帛随手丢回案上,语气中听不出丝毫波澜,仿佛那可能牵扯到“影巢”根源的发现,只是一缕无关紧要的青烟。“南疆初定,蛮俗未改,有些许淫祠野祀,何足为奇?任嚣、赵佗,当务之急是筑城修路,安抚流民,而非探究这些虚无缥缈之物。”
李斯心中微微一凛。陛下对此事的轻描淡写,有两种可能:要么是真正认为其无足轻重,要么……是刻意淡化,不愿在此刻节外生枝,引发朝野对“影巢”余毒的再度关注,从而影响他对南北疆域的既定布局。他更倾向于后者。
“陛下明鉴。”李斯躬身附和,“南疆百废待兴,确应以实务为重。任嚣老成,赵佗勇毅,假以时日,必能将百越之地,化为我大秦沃土。”
嬴政不置可否,转而拿起了那份记录着南征将士功勋与任嚣、赵佗请功事项的冗长奏疏。他看得很快,目光在几个关键的名字和数字上略作停留。
“斩首几何?拓地几何?耗费几何?”他抬起头,看向李斯,问题直接而冰冷。
李斯早已备好数据,流畅应答:“回陛下,自任嚣、赵佗接手南征以来,大小百余战,累计斩首越人四万余级,收降部落大小二百余,拓地东西三千里,南北两千里。然……前后累计耗费粮秣三百二十万石,钱帛不计其数,征发民夫徭役逾百万,将士伤亡、疫病折损,亦近十万之众。”
数字是冰冷的,却最能反映战争的残酷与代价。御书房内一时寂静,只有铜灯灯花偶尔爆开的轻微噼啪声。
嬴政沉默着,手指在奏疏上“赵佗”的名字处轻轻敲击。他知道,这份功绩背后,是帝国巨大的投入和无数生命的消逝。南疆虽定,却远未到可以高枕无忧的地步。
“有功则赏,有过则罚,此乃国之大体。”嬴政终于开口,声音恢复了帝王的威严与决断,“任嚣,擢升为南海侯,食邑三千户,仍总领南海三郡军政!赵佗,擢升为龙川侯,食邑千五百户,假节钺,辅佐任嚣,镇守南疆门户!”
这份封赏,不可谓不厚。侯爵之位,食邑之封,已是人臣极致,尤其是对于任嚣、赵佗这等并非出身顶级世家的将领而言。然而,明眼人都看得出,这厚重的封赏,也如同一条无形的锁链,将他们与那片新征服的、尚未完全安稳的土地,更紧密地捆绑在了一起。他们未来的功业,乃至身家性命,都已与南疆的稳定与发展息息相关。
“至于其余将士,着国尉府、丞相府,依律论功行赏,不得延误!”嬴政补充道。
“臣遵旨。”李斯应下,稍作犹豫,还是开口道:“陛下,南疆新附,地域广袤,仅靠任嚣、赵佗及现有兵力,恐难以兼顾开拓与镇守。是否……需从内地增派官吏士卒,或……调整北疆防务,以作策应?”他再次小心翼翼地将话题引向了北疆。
嬴政的目光骤然锐利起来,如同两道冰锥,刺向李斯:“李斯,你是在教朕如何调兵遣将吗?”
李斯吓得浑身一颤,立刻跪伏于地:“臣不敢!臣只是……只是忧心国事,南疆若再生乱,则前功尽弃矣!”
嬴政冷冷地注视着他跪伏的背影,片刻后,才缓缓道:“北疆之事,朕自有分寸。蒙恬在河套,便是对南疆最大的策应。至于增派官吏士卒……准你所奏,着令内史郡、河东郡,遴选干练吏员五百,囚徒、赘婿、商贾两万户,即日发往南疆,交由任嚣安置!”
他没有从北疆调动一兵一卒,也没有削减蒙恬的任何权柄,反而再次强调了蒙恬坐镇北疆的战略意义。同时,以移民实边的方式,增强南疆的统治根基,却又将这些人事的安排权,明确交给了任嚣。
李斯心中暗叹,陛下对蒙恬的信任,依旧稳固。他叩首道:“陛下圣明!臣即刻去办!”
当关于南疆的封赏与后续安排的诏令,以明发天下的形式传出咸阳时,所引起的震动,远不止于对任嚣、赵佗功勋的羡慕。
北疆,云中郡大营。
蒙恬接到通报,看着诏书上对任嚣、赵佗厚重的封赏,脸上并无太多表情,只是对身旁的魏缭淡淡道:“南疆已赏,接下来,该轮到北疆了。”
魏缭目光一闪:“将军是指……匈奴?”
蒙恬走到舆图前,指着阴山以北那片广袤的、标注着无数匈奴部落符号的区域:“头曼老了,他的儿子冒顿,却正年轻气盛。我们安静得太久,他们,也该有所动作了。告诉斥候,我要知道冒顿最近三个月所有的行踪!”
他的直觉没有错。几乎就在南疆封赏诏书抵达的同时,来自最远哨卡的一份紧急军报,也送到了蒙恬的案头:匈奴左贤王部麾下的一支精锐骑兵,约五千骑,突然出现在河套以北三百里的草原上,驱逐了在那里放牧的、刚刚归附秦军的两个小部落,并扬言要“拿回属于匈奴的牧场”!
试探性的爪牙,终于露了出来。
而在南疆,接到封侯诏书的任嚣与赵佗,在短暂的激动与谢恩之后,也很快陷入了更为繁重和复杂的事务之中。移民的到来,带来了人手,也带来了新的矛盾与安置压力;筑路开山,遭遇了前所未有的地质险阻和越人隐性的抵抗;而那古老图腾的阴影,虽然被皇帝轻描淡写地揭过,却始终如同一个无声的疑问,萦绕在赵佗的心头,尤其是在他镇压了几起看似寻常、却又隐约带着某种共同仪式感的越人小型骚乱之后。
帝心似海,深不可测。他对南疆的厚赏与对北疆的静默,对“影巢”根源的淡漠与对实务的强调,无一不体现着一种超越寻常君臣、俯瞰整个帝国棋局的深远考量。南北两疆,如同帝国巨鼎的双足,一足已初步立稳,另一足却面临着新的压力与考验。嬴政稳坐咸阳,如同最高明的弈者,冷静地调整着棋子的位置与分量,维系着这庞大帝国艰难而危险的平衡。
南北的烽火暂歇,但帝国的天空,从未真正放晴。真正的风暴,或许正在这看似平静的帝心权衡与边疆对峙中,悄然孕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