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徽及其随员被如狼似虎的甲士押解下去,沉重的脚镣声与绝望的喘息渐渐消失在营房深处。工坊前的空地上,肃杀之气并未随之消散,反而如同北疆冬日凝结的寒冰,沉甸甸地压在每个人的心头。蒙恬那道“全面戒严”的军令,已将这座帝国北疆最为雄壮的军事壁垒,彻底转化为一座与外隔绝的孤岛,一座引而不发的巨大战争机器。
蒙恬伫立原地,身形如山,并未因迅速控制局面而有丝毫松懈。他目光扫过周遭那些仍自惊疑不定的工匠、役夫以及麾下将士,深知此事带来的冲击与猜疑,绝非羁押一个杜徽便能平息。他深吸一口刺骨的寒气,声若洪钟,再次响彻全场:
“众将士听令!”
所有人为之一凛,目光瞬间聚焦于统帅身上。
“杜徽构陷之事,真相已明!此乃其个人及背后宵小所为,意在乱我军心,毁我武备!大王圣明,必会还北疆,还魏匠师一个公道!”他先定下基调,稳定军心,“在此期间,大营一切照旧!各营主将各归本位,严守岗位,不得懈怠!工坊,即刻起由亲兵营接管护卫,魏匠师及所有核心工匠,安危列为军中之重!若再有任何差池,相关人等,军法从事,绝不姑息!”
“谨遵将令!”众将领、军士齐声应诺,声浪滚滚,驱散了几分阴霾。明确的指令让军队这台机器恢复了秩序,各级军官迅速带领部下返回岗位,虽依旧戒备森严,但那种无措的骚动已然平息。
人群渐散,蒙恬这才转向身旁的魏缭,脸上的刚硬线条微微柔和了些许,低声道:“魏先生,受惊了。”
魏缭轻轻摇头,脸上并无多少后怕,更多的是深思之色:“将军应对如雷霆,缭佩服。只是,杜徽虽除,其根未断。此番打草惊蛇,恐令幕后之人行事更为诡秘狠辣。”
蒙恬眼中寒芒一闪:“本帅何尝不知。杜徽不过一马前卒,真正执棋者,仍在咸阳高坐。”他抬头,目光仿佛穿透了营垒,望向南方那片权力旋涡的中心,“将其羁押奏报,而非立斩于阵前,便是要将这‘球’,踢回给大王,看看朝堂之上,究竟会掀起何等风浪。”
这正是蒙恬的高明与谨慎之处。若当场格杀杜徽,虽则痛快,却也可能给对手留下“杀人灭口”、“跋扈擅权”的口实。如今人赃并获,押送咸阳,反而将难题抛给了对方。那位雄踞咸阳宫的君王,对军械贪渎、构陷能匠之事,容忍度究竟有多高?这对蒙恬而言,亦是一次对王心的试探。
“走吧,魏先生,此处非议事之所。”蒙恬示意,与魏缭并肩,在数十名精锐亲兵的护卫下,向着中军大帐行去。
沿途,岗哨林立,甲士巡弋,弓弩上弦,整个大营弥漫着一股山雨欲来的紧张气氛。每一个士兵的脸上,都带着凝重与警惕。
进入温暖而宽阔的中军大帐,屏退左右,只余心腹亲卫把守门外,帐内的气氛依旧沉重。
“将军,杜徽此行,目标明确,直指‘破军’弩与魏某。”魏缭沉吟道,“他们如此急于除我而后快,甚至不惜动用杜徽这等级别的棋子,暴露其在北疆的耳目……恐怕不仅仅是贪渎军资那么简单。”
蒙恬在铺着北疆堪舆图的帅案后坐下,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案面:“先生有何高见?”
“他们在害怕。”魏缭目光锐利,“‘破军’弩若大规模列装,改变的不仅是边军战力,更是攻守之势。或许,有人并不希望看到边军过于强大,又或者,我们触及了某些他们绝不允许外人知晓的秘密——比如,先前那批劣质军械的真正来源,其背后牵连的网络,远比我们想象的更为庞大。”
蒙恬默然,魏缭的分析,与他心中的隐忧不谋而合。北疆军务,牵一发而动全身,与朝堂政局、帝国财赋、乃至各方势力博弈紧密相连。
“报——!”帐外传来亲兵都尉的声音。
“讲。”
“启禀将军,杜徽及其随员已分别羁押于重囚营铁牢。末将已加派三倍人手,内外封锁,绝无疏漏!”
“嗯,严密看守,饮食由专人试毒送入。没有本帅手令,苍蝇也不得飞入。”蒙恬冷声吩咐,“另外,八百里加急的奏报,可已派出?”
“回将军,已然派出!精选快马信使三人,分三路奔赴咸阳,确保万无一失!”
“很好。”蒙恬点头。信使分路,是为防途中被人截杀,确保消息一定能送达咸阳。
亲兵都尉领命而去。帐内再次陷入沉默,只有牛油大灯燃烧时偶尔发出的噼啪轻响。
“接下来,我们需做两手准备。”蒙恬打破沉默,目光灼灼,“一,静待咸阳消息。大王会如何处置杜徽,如何回应此事,将决定局势下一步的走向。二,北疆内部,必须借此机会,进行一次彻底的清查!杜徽能如此轻易将手伸入工坊,说明营内仍有蛀虫潜伏。此事,交由你暗中进行,魏先生从旁协助,务必揪出所有暗桩,肃清内奸!”
他看向的是方才进来复命的亲兵都尉,以及魏缭。这是他对内部绝对信任的核心圈子。
“末将(缭)明白!”两人肃然应命。
就在此时,帐帘再次被掀开,一名身着普通士卒服饰,但眼神格外精干的汉子快步走入,单膝跪地,递上一枚小小的铜管:“将军,咸阳‘暗羽’密报。”
蒙恬精神一振,“暗羽”是他布设在咸阳,专司打探机密消息的暗线,非重大情报不会启用。他立刻接过铜管,验看火漆无误后,拧开取出内里一卷薄绢。
目光迅速扫过绢上密文,蒙恬的眉头先是紧锁,随即缓缓舒展开来,但眼神却变得更加深邃难测。
魏缭注意到蒙恬神色的细微变化,静待其开口。
蒙恬将密报递给魏缭,声音低沉:“咸阳那边,也不平静。据报,御史大夫冯劫日前在朝会上,因考核官吏之事与左相李斯颇有争执。而杜徽,明面上是冯劫举荐之人。”
魏缭快速浏览密报,眼中闪过一丝了然:“将军的意思是……杜徽此番动作,未必全然出自冯大夫授意?或是有人想借此,一石二鸟?”
“冯劫为人刚直,或有党争之念,但行此构陷毁器之下作手段,非其风格。”蒙恬手指敲击案面的节奏加快了些,“更有可能是,有人利用了杜徽这枚棋子,无论成败,皆可打击我北疆,若顺势能将火引到冯劫身上,更是意外之喜。李斯……此人深得帝心,权术高超,其志非小。”
帐内的空气仿佛因这个名字而更加凝滞。左丞相李斯,帝国权柄最重的几人之一,若他真是幕后推手,或因党争而将手伸向北疆,那此事背后牵扯的旋涡,将远比单纯的贪渎或构陷更为可怕、更为复杂。
“看来,我们这份八百里加急奏报,送入咸阳,恰如一块巨石,投入本就暗流汹涌的深潭。”魏缭轻声道。
蒙恬站起身,走到帐壁悬挂的巨幅帝国舆图前,目光幽深:“风暴将至,已无可避免。北疆,绝不能乱。传令下去,即日起,边军各要塞提高警戒等级,斥候侦骑向外延伸五十里。我们要让所有人看看,无论朝堂之上如何风雨飘摇,帝国北疆的钢铁长城,依旧巍然屹立!”
他的声音斩钉截铁,带着不容置疑的决心。无论咸阳的惊雷如何炸响,北疆的潜渊之龙,已昂起头颅,准备迎接一切挑战。
而此刻,被囚于重囚营阴暗铁牢中的杜徽,蜷缩在冰冷的草堆上,听着远处营中隐约传来的刁斗之声,面如死灰。他知道,自己已是一枚弃子,他的命运,乃至他背后势力的命运,都已不再由自己掌控,而是系于那千里之外的咸阳宫,系于那位端坐于权力顶峰的帝王之心。冰冷的绝望,如同毒蛇,一点点噬咬着他的心脏。图已穷,匕已见,而执匕者的下一招,或许才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