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凝固了。
林卫东站在竹韵包间的门口，如同被施了定身术，血液逆流，呼吸停滞，瞳孔因极致的震惊而放大，死死地盯着那张转过身来的脸。
清癯的面容，温和中带着沧桑的眼眸，那副普通的黑框眼镜……尤其是眉宇间那种难以言喻的神韵……
不会错！尽管岁月留下了深刻的痕迹，气质也变得截然不同（眼前的他深邃而威严，照片中的青年则更显书卷气），但林卫东无比确定，眼前这个人，就是父亲林建国那本珍藏在箱底、偶尔才会拿出摩挲的旧相册里，站在后排边缘、被父亲笑着指认为“纪师兄”的那个年轻人！
纪师兄……纪老……老K？！
这三个截然不同的身份，怎么可能重叠在一个人身上？！
父亲口中那个早年北上求学、后来失去联系、令父亲时常惋惜的才华横溢的师兄，怎么会变成盘踞南方、手段通天、冷酷无情的阴影大鳄“老K”？
巨大的荒谬感和认知冲击让林卫东的大脑一片空白，几乎无法思考。
茶桌后的“纪老”——或者说，“K先生”——似乎对林卫东剧烈的反应毫不意外。他脸上没有任何表情波动，只是用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睛平静地打量着林卫东，仿佛在审视一件时隔多年再次见到的旧物。
他微微抬手，做了一个“请”的手势，指向对面的圈椅，声音平和，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威严：“林卫东同志，请坐。茶刚沏好，水温正宜。”
这声音将林卫东从巨大的震惊中猛地拉回现实。他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压下翻腾的心绪，迈步走进包间，在那张圈椅上坐下，身体依旧紧绷如弓。
既来之，则安之。无论对方是谁，有着怎样匪夷所思的身份，此刻，他是“老K”，是能决定无数人生死的棋手。
服务员悄无声息地进来，奉上茶点，又悄无声息地退出去，关上了门。包间里只剩下两人，以及萦绕的淡淡茶香和无声的角力。
“很意外？”K先生端起小巧的白瓷茶杯，轻轻呷了一口，目光依旧落在林卫东身上。
林卫东没有碰眼前的茶杯，他迎着对方的目光，努力让自己的声音保持平稳：“确实意外。我没想到，大名鼎鼎的K先生，竟然会是我父亲的一位故人。”
他刻意点出这层关系，既是试探，也是为自己增加一点点微不足道的心理筹码。
K先生的嘴角似乎勾起一丝极淡的、难以捉摸的弧度，像是笑，又像是别的什么情绪。“林建国……你父亲，他是个好人。老实，肯干，重情义。”他放下茶杯，语气平淡得像在评价一个无关紧要的陌生人，“可惜，好人在这个时代，往往活得比较艰难。”
这话听起来像是感慨，但林卫东却听出了一丝冰冷的意味。他想起父亲前世下岗后的潦倒和郁郁而终，心中不由一痛，生出一股怒意。
“看来纪先生对我父亲的近况很了解？”林卫东的语气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讥讽。
K先生仿佛没有听出他话里的刺，淡淡道：“算是吧。毕竟师兄弟一场。只是道路不同，很久不联系了。”他话锋一转，目光变得锐利了几分，“就像我没想到，他的儿子，会以这样一种方式，突然闯进我的视野里。而且，还如此……与众不同。”
来了！终于切入正题了！
林卫东心念电转，对方果然关注的是自己“与众不同”的表现。是重生带来的先知先觉？还是在深圳这一连串的挣扎反抗？
“我只是想活下去，想保护身边的人而已。”林卫东谨慎地回答，“至于闯入您的视野，并非我的本意。是您的人，先是严广禄，后是赵德明，一再相逼。”
他试图将责任推回去，并观察对方的反应。
K先生轻轻笑了一声，笑声里听不出喜怒：“严广禄？蠢货一个。赵德明？办事不利的工具罢了。他们代表不了我，甚至代表不了‘宏图’真正的意志。”他顿了顿，看着林卫东，“我感兴趣的是你，林卫东。”
“从你突然出现在深圳，精准地找到周永泉那条线，试图借助他的力量翻身开始。”
“到你在电子元件厂里展现出的、远超你年龄和阅历应有的技术眼光和沉稳心态。”
“再到你竟然能说动潮州明那个莽夫跟你合作，甚至差点真的盘活那个烂摊子。”
“最后……你居然能惊动‘那边’的人，让他亲自南下为你保驾护航。”
K先生每说一句，林卫东的心就沉一分。对方果然对自己的一切了如指掌！甚至连纪老（另一个纪老）的行动都一清二楚！
“那边？”林卫东捕捉到这个关键词。
“就是找你谈话，警告你小心周永泉的那位‘纪老’。”K先生的语气带着一丝淡淡的嘲讽，“按辈分，他算是我的一位远房堂叔。一辈子活在条条框框里，自以为是的清流。”
又一个重磅炸弹！
两个“纪老”竟然是亲戚关系？！但这显然是立场截然对立的亲戚！一个在体制内试图肃清腐败，一个在阴影里构建庞大的利益帝国！
这错综复杂的关系让林卫东更加头晕目眩，也让他更加确信，自己确实不小心卷入了一场高层级的、或许持续已久的暗战。
“所以，您见我，是为了您和您堂叔之间的……博弈？”林卫东试探着问。
K先生摇了摇头，身体微微前倾，目光如同实质般压在林卫东身上：“不。我对他那些清理门户、维护所谓的‘公平正义’的把戏没多大兴趣。那是他的道，不是我的。”
“我感兴趣的是你本身，林卫东。”他重复道，语气加重，“你的变化，你的选择，你的……运气。”
“变化？”林卫东心中警铃大作。
“据我了解，就在几个月前，你在老家还是一个因为顶替师傅下岗而郁郁寡欢、整天借酒浇愁、被妻子嫌弃、看不到任何希望的青工。”K先生语速平缓，却字字诛心，“怎么突然之间，就像换了个人一样？有了远超常人的胆识、眼光，甚至……一些看似未卜先知的小动作？”
林卫东的后背瞬间被冷汗浸透！对方连他重生前原主的落魄状态都调查得一清二楚！这种对比太过鲜明，根本无法用常理解释！
重生是他最大的秘密，绝不能被任何人知晓！
他强行镇定，大脑飞速运转，寻找合理的说辞：“人经历重大挫折，总会有些改变。下岗差点毁了我，也差点毁了我的家庭。我只是……不想再那么活下去了而已。至于您说的未卜先知，不过是绝望之下逼出来的观察和赌博罢了。”
这个解释苍白无力，但他只能硬着头皮这么说。
K先生静静地看了他几秒钟，那双深邃的眼睛仿佛能穿透一切伪装。就在林卫东几乎要承受不住这种压力时，他忽然靠回椅背，轻轻笑了笑，似乎不再纠结这个问题。
“或许吧。绝境确实能激发人的潜能。”他话锋再次一转，“那么，我们谈谈现在吧。”
“你搅乱了我的一些布置，但也帮我清除了一些不听话的蠢货（比如赵德明）。你让我那位堂叔看到了一个可能的‘突破口’，这让我有些烦恼，但也让我看到了……新的可能性。”
“我欣赏有能力的年轻人，尤其是像你这样，无牵无挂，又急需资源和舞台的年轻人。”K先生的声音带着一种蛊惑力，“跟着我那位堂叔，你能得到什么？一点微不足道的保护？然后继续像现在这样东躲西藏，被他当枪使，去碰你根本碰不起的庞然大物？”
“而跟我合作，”他顿了顿，抛出了真正的诱饵，“之前所有的麻烦，一笔勾销。周永泉会全力配合你，电子厂乃至更大的产业，都可以真正交到你手上经营。资金、资源、人脉，都可以给你。你可以堂堂正正地站在阳光下，实现你的所谓‘实业梦想’，甚至获得你无法想象的财富和地位。”
“代价呢？”林卫东没有被这巨大的画饼冲昏头脑，冷静地问道。天下没有免费的午餐，尤其是来自“老K”的午餐。
“代价就是，你需要为我工作。”K先生说得直白而简单，“在你未来的事业中，帮我处理一些‘特殊’的资产流转和业务安排。很简单，对你来说轻而易举。同时，远离我那位堂叔，不再与他有任何联系。”
果然！还是想利用他的技术和未来可能掌握的企业，作为洗钱和转移资产的白色渠道！并切断他与体制内反腐力量的唯一联系！
这是一个魔鬼的交易。接受，意味着获得暂时的安全和巨大的发展资源，但将彻底堕入黑暗，成为阴影帝国的一部分。拒绝，意味着立刻失去所有，甚至可能无法活着走出这个茶室。
林卫东沉默了。他端起面前那杯早已凉透的茶，一饮而尽。冰冷的茶水无法浇灭他内心的灼热和挣扎。
他看了一眼面前的K先生，那张与父亲旧照重叠的脸，此刻看起来如此陌生而冰冷。
“我能问一个问题吗？”林卫东忽然开口。
“请问。”
“您和我父亲，当年真的是因为‘道路不同’才失去联系的吗？”林卫东紧紧盯着他的眼睛，“还是因为……别的什么？”
比如，父亲当年那个导致他终身碌碌无为、甚至有些避世消极的“重大失误”，是否与这位“纪师兄”有关？
K先生脸上的肌肉似乎极其轻微地抽搐了一下，眼神深处掠过一丝极其复杂难明的情绪，但那情绪消失得太快，快得让林卫东怀疑是否是自己的错觉。
他沉默了几秒钟，才缓缓开口，声音听不出任何波澜：“过去太久的事情了，不提也罢。每个人都有自己的选择，也承担自己选择的后果。”
他巧妙地回避了问题，但这种回避本身，就让林卫东心中的疑窦更深了。
“我需要时间考虑。”林卫东最终没有立刻给出答案。他需要拖延，需要周旋。
K先生似乎料到了这个回答，并不意外，也没有逼迫，只是淡淡地点点头：“可以。我给你24小时考虑。明天这个时间，我会等你的答复。”
他站起身，表示谈话结束。
林卫东也站起身，心情沉重地向外走去。
当他的手握住门把手时，K先生的声音再次从身后传来，平静却带着一丝难以言喻的意味：
“对了，代我向你父亲问好。”
“顺便告诉他……”
“他当年藏在厂工具箱底层的那本《无线电技术手册》，扉页上的那句话，我现在依然记得。”
林卫东的身体猛地一僵！父亲工具箱底层的手册？扉页的话？那是父亲极其私密的物品和记忆，连他都是偶然一次才看到！上面是父亲年轻时写的一句励志格言！
K先生怎么会知道？！他们当年，绝不仅仅是“师兄弟”那么简单！
巨大的寒意瞬间攫住了林卫东！他不敢回头，猛地拉开门，几乎是逃离般地快步走出了茶艺馆。
阳光刺眼，他却感觉浑身冰冷。
周老板的车还停在街对面。看到他出来，周老板明显松了口气，立刻发动了车子。
林卫东拉开车门坐进去，脸色苍白，一言不发。
“谈得怎么样？”周老板小心翼翼地问道。
林卫东没有回答，他的大脑还在疯狂消化着刚才那场信息量巨大、关系错综复杂、且暗藏无数惊雷的会面。
两个纪老？师徒\/兄弟变陌路？父亲尘封的往事？以及那个致命的交易……
车子缓缓驶离。
就在等一个红灯时，林卫东的目光无意识地扫过街边一个书报亭。
忽然，一份摆在显眼位置的报纸头版头条新闻，猛地吸引了他的目光！
那标题赫然是——《红星味精厂资产处置疑云再起，神秘港资宏图实业被曝涉嫌违规操作，市外资办刘前进主任暂停职接受调查！》
配图是一张刘主任被带走时脸色惨白的照片。
林卫东的瞳孔骤然收缩！
刘主任倒台了？！宏图实业被调查？！
这是纪老（堂叔）的反击？还是……K先生为了向他展示“诚意”和能量，随手弃掉的又一颗棋子？
无论是哪种，其展现出的翻云覆雨的力量和冷酷，都让人不寒而栗！
而就在这时，周老板的大哥大响了起来。他接听后，脸色瞬间变得异常难看，甚至带着一丝恐惧。
他放下电话，声音干涩地对林卫东说：
“刚……刚收到消息……”
“邓师傅……在他回家的路上……”
“出车祸……当场死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