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家香”厂区内的欢腾声浪,如同煮沸的水,冲击着每一寸空气。工人们脸上洋溢着劫后余生的狂喜,敲打着饭盆铁桶,相互拥抱,庆祝这来之不易的胜利。市委的定论像一道金色的阳光,彻底驱散了连日来笼罩在头顶的阴霾。
然而,在这片欢庆的海洋中心,副厂长办公室却是一片死寂的恐慌。
李秀兰瘫倒在椅子上,脸色惨白如纸,嘴唇失去血色,一只手死死地抠住胸口,另一只手无力地垂落,指尖因为缺氧而微微发绀。她张大嘴巴,却只能发出嗬嗬的、如同破风箱般的吸气声,剧烈的疼痛让她全身痉挛,冷汗瞬间浸透了单薄的衣衫。
“嫂子!嫂子你怎么了?!你别吓我!”赵大海这个铁塔般的汉子,此刻吓得魂飞魄散,粗壮的手臂颤抖着,想去扶李秀兰又不敢用力,只能徒劳地围着她打转,急得满头大汗,虎目含泪。
“快!快叫医生!去卫生所!不!直接送医院!”张芸还算保持着一丝冷静,声音尖利地朝着门外嘶喊,自己则扑到桌边,手忙脚乱地想要找水,找任何可能缓解痛苦的东西。
办公室外的欢乐喧嚣与室内的生死时速,形成了残酷而鲜明的对比。刚刚抵达事业生死的彼岸,家庭的巨浪却毫无征兆地拍打过来。
赵大海再也顾不得许多,一把将几乎失去意识的李秀兰打横抱起,如同发狂的公牛般冲出办公室,冲向那辆破旧的吉普车。张芸抓起李秀兰的公文包和那件她常穿的外套,紧紧跟在后面。
“让开!都让开!”赵大海的吼声如同炸雷,终于压过了厂区的喧闹。工人们看到被抱出来的、面如金纸的李秀兰,所有的欢呼戛然而止,喜悦凝固在脸上,化为惊愕与担忧。人群自动分开一条通道,目送着吉普车发出刺耳的咆哮,疯狂地驶向市人民医院。
车上,李秀兰的意识在剧痛与窒息的边缘浮沉。外界的声音变得遥远而模糊,只有胸腔里那仿佛要被撕裂的痛楚无比清晰。但在这极致的痛苦中,她与胸口银锁、与林卫东意识的那道连接,却变得前所未有的清晰和……狂暴!
不再是之前那种温热的暖流或清晰的指引,而是一片混沌的、充斥着无数文明碎片、星辰爆裂景象、以及“存在”与“虚无”最终碰撞残响的风暴!林卫东的意念在这风暴的核心挣扎、咆哮,充满了焦急、痛苦和一种近乎本能的不顾一切!
“秀兰……坚持住……”
“锚定……反噬……比我……预想的……强……”
“我们的……联系……太深……我的回归……在拉扯……你的……生命本源……”
“不能……断开……一旦断开……前功尽弃……我也会……消散……”
“共鸣……需要……更强的……共鸣……”
断断续续的意念,如同破碎的琉璃,夹杂在狂暴的信息洪流中,砸进李秀兰近乎停滞的意识里。她模糊地明白了——林卫东在另一个层面的战斗并未结束,他意识的“归来”并非简单的位移,而是一种涉及生命本质的“锚定”过程。因为他们夫妻间超越寻常的深刻联系,这个过程产生了可怕的反噬,正在疯狂抽取她的生命力作为“燃料”和“坐标”!
医院到了。李秀兰被迅速推进了急救室。赵大海和张芸被挡在门外,如同热锅上的蚂蚁。
医生护士们围着李秀兰,各种仪器连接上去,检测着她的生命体征。
“心率失常!血压急剧下降!”
“血氧饱和度快速降低!”
“查不出明确器质性病变!原因不明!”
“准备强心针!肾上腺素!”
冰冷的医疗器械,专业的医学手段,此刻却显得如此无力。他们能检测到李秀兰生命体征的飞速流逝,却找不到任何生理上的病因。这仿佛是一种……灵魂层面的创伤。
急救室内,李秀兰的感觉更加诡异。她感觉自己的“灵魂”仿佛要被一股巨大的力量从躯壳中硬生生扯出去,投入那片由林卫东意识主导的、混乱而危险的混沌风暴之中。身体的剧痛反而成了一种将她锚定在现实世界的“枷锁”,两种力量在她体内激烈拉锯,让她承受着双倍的折磨。
就在李秀兰的意识即将被那片混沌彻底吞噬,生命指示灯发出刺耳警报的瞬间——
或许是濒死的体验激发了潜能,或许是林卫东意念中那股不顾一切的守护意志起到了作用,李秀兰涣散的意识深处,一点微弱却无比坚韧的光芒亮了起来。
那不是林卫东带来的文明余晖,而是属于她李秀兰自己的、最纯粹、最宝贵的记忆之光!
她看到了第一次见到林卫东时,那个穿着洗得发白工装、眼神却异常明亮的青年;
看到了两人在简陋的婚房里,对着毛主席像许下诺言;
看到了林卫东第一次摆地摊赚到钱,兴奋地给她买了一条廉价的红色纱巾;
看到了女儿林小小出生时,林卫东抱着孩子,笑得像个傻子;
看到了无数个深夜,林卫东在灯下研究配方,她在旁边默默缝补衣物;
看到了他离家“出差”前,回头看她那深深的一眼,里面包含了太多她当时未能读懂的情绪……
还有那一次次在她绝望时,从银锁传来的温暖,和脑海中响起的指引……
这些平凡、琐碎却充满了烟火气、充满了爱与责任的记忆片段,如同黑暗中的灯塔,牢牢地定住了她即将飘散的意识!这是她的根!是她力量的源泉!是她与林卫东之间,超越时空、甚至超越生死羁绊的实质!
“卫东……我……在这里……”
她用尽最后一丝意念,不是去抵抗那股拉扯的力量,而是主动地、毫无保留地将这些属于他们的、充满了“生”的气息的记忆,向着那片混沌风暴的核心,输送了过去!
与此同时,在外界,张芸看着急救室里医生们束手无策的焦急模样,看着仪器上不断恶化的指标,她猛地想起了什么,转身就往外跑!
她跑回厂里,冲进车间,对着同样焦急万分的孙工程师和工人们嘶声喊道:“快!把嫂子……把李厂长最喜欢听的那盘磁带找来!就是那盘《在希望的田野上》!还有收音机!拿到医院去!快!”
她不知道这有没有用,但她记得,李秀兰每次压力大、睡不着的时候,都会听那盘磁带,那是林厂长以前特意托人从外地买回来的。那是属于他们的声音,他们的记忆!
当那台老旧的收音机在急救室外走廊里,用最大的音量播放出《在希望的田野上》那熟悉、昂扬、充满生命希望的旋律时,当这声音穿透墙壁,隐约传入急救室内时——
奇迹发生了!
李秀兰那输送出去的、充满了爱与生活气息的记忆洪流,仿佛得到了现实世界的声援,变得更加凝实、更加有力!它们如同温柔的网,又如同坚定的锚链,深深地缠绕住混沌风暴中林卫东那狂暴而痛苦的意识核心!
现实世界的音乐,与精神世界的记忆之光,产生了奇妙的共鸣!
那股疯狂拉扯李秀兰生命力的力量,骤然一滞!
林卫东的意念中,那无尽的混乱和痛苦仿佛被这突如其来的、熟悉的、代表着“家”与“希望”的旋律和记忆抚平了一丝。
“……秀兰……歌声……”
“……家的……味道……”
“……锚定……稳定……”
混沌风暴的强度,肉眼可见地减弱了一丝。李秀兰感觉那要将她灵魂撕碎的力量消退了不少,虽然剧痛和窒息感依旧强烈,但至少,那股不可抗拒的“剥离感”消失了。她的意识,与林卫东的意识,在这奇特的共鸣中,找到了一种危险的、却相对稳定的平衡。
急救室内的仪器,那刺耳的警报声停了下来。心率、血压、血氧……所有指标虽然依旧远低于正常值,但不再继续恶化,甚至出现了极其微弱的、向上的波动。
“生命体征暂时稳定了!但……原因不明,依旧极度危险!”主治医生擦了擦额头的汗,语气充满了困惑和凝重。
李秀兰躺在急救床上,徘徊在生与死的边缘。她的身体极度虚弱,意识与林卫东的混沌意识通过一种玄妙的联系紧紧纠缠,依靠着记忆的灯塔和外界歌声的共鸣勉强维持着平衡。
但所有人都知道,这种平衡脆弱得如同蛛丝。
赵大海和张芸守在外面,不敢离开半步。厂里的欢庆早已被沉重的担忧取代。
而在那片常人无法感知的维度,林卫东的意识虽然在记忆和歌声的帮助下暂时稳定了“锚定”过程,但他清晰地感受到,这片维系着两人性命的平衡之下,潜藏着更大的危机。
他的意念艰难地穿透混沌,再次传递给李秀兰一丝微弱的警告:
“……秀兰……我们……时间……不多了……”
“……‘虚无’的……污染……并未……完全……清除……”
“……它……依附在……我的……意识……底层……”
“……这次……强行锚定……可能……惊醒了……它……”
“……下次……冲击……很快就会……到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