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炉铁水的成功,像一剂强心针,注入了撼山营疲惫的身躯。河谷边那座粗糙的水力鼓风炉,日夜不停地吞吐着火焰和浓烟,将乱石谷运来的矿石,一点点转化为暗红色的、尚显粗糙的铁锭。
但有了铁锭,只是第一步。如何将这些含杂较多的生铁,变成能够铸造坚韧铳管和锋利兵刃的熟铁,乃至钢材,是横亘在面前的又一道难关。
工坊里,敲打声日夜不息。老工匠们挥动着沉重的铁锤,在砧板上反复锻打着烧红的铁块,火星四溅。这是最原始、最耗费人力的“炒钢”法,效率低下,且对工匠的体力和经验要求极高。几天下来,合格的熟铁产出寥寥,几个老工匠却累得几乎直不起腰。
“不行,这样太慢了,人也撑不住。”我看着那几个汗流浃背、手臂颤抖的老匠人,对侯青摇头,“必须想办法改进。”
我将目光再次投向了那条提供动力的溪流。既然水流能驱动风箱,为什么不能直接用来锻打?
一个大胆的念头在我脑中成型——设计水力锻锤!
这个想法一说出来,连韩墨都皱起了眉头:“水力驱动重锤?想法甚妙,然其结构必然复杂,控制更是难上加难,稍有不慎,便是机毁人伤。”
“再难,也比把人累死强。”我态度坚决。我知道,这一步如果走通,将彻底改变工坊的生产模式。
没有现成的图纸,一切只能靠摸索。我带着侯青和几个最灵巧的木匠、铁匠,在河谷旁另辟了一块地方,开始了又一次的“山寨”创造。
核心是利用水流冲击力,通过一套复杂的杠杆和凸轮机构,将旋转运动转换成重锤的垂直往复运动。设计、计算、制作模型、调试……失败几乎成了家常便饭。木制的构件强度不够,频频断裂;凸轮角度不对,重锤要么抬不起,要么落不下;控制重锤落点的机构更是难题,力度和频率难以精准把握。
期间,墨羽那边再无消息,仿佛忘记了我们。但阿七的斥候回报,黑风山周边窥探的视线并未减少,反而更加隐秘。定北堡的吴振业似乎真的伤了元气,没有再次出兵,但小股的官兵探马活动明显频繁起来。东面的张狂和北面的“座山雕”残部,也都在厉兵秣马,蠢蠢欲动。
外部的压力,如同渐渐收紧的绞索。
半个月后,在经历了无数次失败和调整,耗尽了几乎所有能找到的备用木料和铁料后,一座看上去歪歪扭扭、充满了“补丁”的水力锻锤,终于颤巍巍地立在了河谷边。
它由一个巨大的水轮、一套粗糙的木质齿轮和凸轮组、一根碗口粗的硬木摆臂,以及悬挂在摆臂末端的一个超过百斤的铁质重锤构成。
所有人都围了过来,屏住呼吸。石柱带着几个壮汉,死死按住几个应急的制动木楔,以防失控。
我深吸一口气,示意放开截流的水闸。
溪水奔涌而下,冲击水轮。水轮发出嘎吱嘎吱的呻吟,开始缓慢转动。齿轮咬合,发出刺耳的摩擦声。摆臂开始随着凸轮的转动,一下,一下,带着那沉重的铁锤,笨拙地抬起,然后依靠重力,“哐”地一声砸在下方的铁砧上!
地面为之微微一震!
成功了!虽然动作僵硬,频率缓慢,但它确实动起来了!
“调整凸轮!加快频率!”我大声指挥。
工匠们小心翼翼地调整着凸轮的角度和位置。水轮转速逐渐加快,重锤起落的频率也越来越快,“哐!哐!哐!”的巨响开始变得连贯,如同一声声沉重的心跳,回荡在山谷之中。
侯青将一块烧红的铁料夹到铁砧上。重锤落下,精准地砸在铁块上,火星如同烟花般爆散!只几下,那需要人工锤打数十下才能初步成型的铁块,便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薄、延展!
效率提升了何止十倍!
工坊里爆发出震天的欢呼!老工匠们看着那不知疲倦的重锤,激动得老泪纵横。这意味着,他们可以从繁重的体力劳动中解放出来,专注于更需要技巧的精细加工。
水力锻锤的成功,不仅仅提升了效率,更带来了一种质变。通过控制重锤的力度和锻打次数,我们能够更好地去除铁料中的杂质,得到质地更均匀、韧性更好的熟铁。甚至,通过反复折叠锻打不同含碳量的铁料,我们开始尝试制造最原始的“包钢”,虽然成功率极低,但每一次成功,都意味着我们武器的品质提升了一个台阶。
有了稳定且优质的铁料供应,工坊进入了高速发展期。新的黑风铳被源源不断地制造出来,铳管更加坚固耐用,口径和长度也开始尝试标准化。我甚至开始设计一种可以预先装填好的“定装弹药”,用油纸包裹定量火药和弹丸,虽然工艺复杂,但能极大提升火铳的射击速度。
与此同时,沈炼和韩墨也没有闲着。利用缴获和自产的武器,他们开始有计划地、小规模地清剿山寨周边的小股匪患和官兵探马,既锻炼了队伍,也拓展了安全缓冲区域。撼山营的名声,随着一次次胜利和那些威力惊人的火铳,在北地越传越广,开始有零星的、真正有本事的溃兵和匠人前来投靠。
黑风山,这个曾经在绝境中挣扎求生的据点,正以一种惊人的速度,蜕变着,成长着。铁与火,不仅锻造着武器,更在锻造着这支队伍的筋骨与魂魄。
然而,我站在轰鸣的水力锻锤旁,看着山谷中蒸腾的烟火气,心中清楚,这只是暴风雨前短暂的宁静。我们展现出的潜力和威胁,早已引起了各方更深的忌惮。当周边的饿狼结束观望,当朝廷腾出手来,下一场风暴,必将更加猛烈。
我们必须在这短暂的和平期内,变得更强。强到足以撼动这即将到来的,更加残酷的命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