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5年9月1日,北京站。
人流如潮,喧嚣鼎沸。
苏想紧紧攥着那个洗得发白的帆布包,站在出站口,茫然四顾。
这是她第一次出远门,第一次坐火车,第一次来到北京。
也是第一次,独自一人。
姐姐没能来送她。
三天前,苏念的病情又一次反复,咳血不止,被紧急送往县医院。
母亲王淑芬红着眼眶,将最后一点皱巴巴的零钱塞进她包里,只反复叮嘱:
“到了就给家里拍电报,一个字一分钱,写安到就行。别浪费。”
父亲苏建国沉默地扛着她的行李,一个旧木箱,里面是几件姐姐的旧衣服和崭新的课本,一直送到县汽车站。
临上车前,他才哑着嗓子说了一句:“到了大学……少说话,多学习。”
少说话,多学习。
苏想品着这六个字,心头一片苦涩。
她倒是想多学习,可她学得会吗?
“北京大学的新生!这边集合!”
远处,有人举着红色的木牌高声吆喝。
苏想深吸一口气,压下喉咙里的哽咽,拖着沉重的木箱,一步步挪过去。
一辆简陋的校车,吭哧吭哧地载着一车满怀憧憬与忐忑的年轻面孔,驶过宽阔的长安街,驶过灰色的城墙,最终停在了雕梁画栋、飞檐斗拱的西校门前。
“未名湖博雅塔”,师兄师姐们热情地介绍着,语气里满是自豪。
苏想跟着人流下车,抬头望去。
朱红的大门,鎏金的匾额,阳光下,“北京大学”四个字灼灼生辉,刺得她眼睛发疼,心口更像揣了只兔子,咚咚咚地快要跳出来。
这就是姐姐梦想中的学府。
如今,她顶着姐姐挣来的荣光,战战兢兢地站在了这里。
巨大的负罪感和渺小感几乎将她吞没。
“同学,哪个系的?”
负责接待的师兄笑容爽朗,接过她手里的行李牌。
“数、数学系。”苏想声音细若蚊蝇,头垂得很低。
“数学系?厉害啊!今年数学系分数最高了!喏,那边,理学部报到点!”
师兄热情地指方向,又多看了她两眼,“哎,你就是那个……平县来的状元苏想吧?听说你数学满分?太牛了!”
周围的视线瞬间聚焦过来,好奇的、赞赏的、探究的。
苏想的脸唰地一下红透,火烧火燎,恨不得找条地缝钻进去。
她胡乱点点头,几乎是抢过行李牌,逃也似的冲向报到点。
手续繁琐,人声嘈杂。
她像个提线木偶,填表、交材料、领宿舍钥匙、买饭票……每一步都走得心惊胆战。
周围都是天南地北的口音,每个人脸上都洋溢着自信的光彩,谈论着她听不懂的“黎曼猜想”、“傅里叶变换”。
她紧紧闭着嘴,生怕一开口,就暴露自己的无知和平庸。
宿舍在32楼,一间朝北的六人间,拥挤逼仄,水泥地,铁架床,空气中弥漫着灰尘和油漆混合的味道。
她到得晚,靠门的下铺和一个靠窗的上铺还空着。
她毫不犹豫地选择了靠门的下铺——这里最不起眼,也最容易在查寝时蒙混过关。
她默默地铺床,将姐姐那几件半旧的衬衫叠得整整齐齐,放进唯一的床头柜。
同屋的五个女生已经熟络地聊开了,各自介绍着家乡和高考分数。
“我叫赵小红,北京的,唉,踩线进来的,运气好。”
“李梅,上海的,数学差三分满分,可惜了。”
“到你了,同学,你哪儿的?考多少?”
话题突然抛向她。
苏想正铺床单的手猛地一僵,心脏骤停。
多少分?她怎么可能知道姐姐具体考了多少分?她只知道自己是个冒牌货!
“我……我叫苏想,平县的。”她声音发颤,几乎把头埋进被子里,“分数……我不太记得了……”
屋里瞬间安静了一下。
随即,一个略带讥诮的声音响起,来自她对面上铺一个剪着短发、打扮利落的女生:“状元也会不记得自己考多少分?平县状元,苏想,数学满分,总分全省第三,登过省报的,对吧?”
是陈述句,不是疑问句。
苏想浑身血液都凉了,猛地抬头,对上那双锐利打量的眼睛。
那女生笑了笑,跳下床,伸出手:“孙薇薇,天津来的,以后就是室友了。哦,我父亲是教育厅的,所以看过内部简报。”
苏想的手指冰凉,被动地和她握了一下,触电般缩回。
完了。
她脑子里只有这两个字。
才刚进宿舍,就被人扒了个底朝天。
未来的四年,她要怎么熬?
接下来的日子,苏想如同置身于一个华丽而残酷的角斗场。
数学系的课程难度远超她的想象。数学分析、高等代数、解析几何……每一门课都像天书。
第一堂数学分析课,老教授语调平稳,写满整整一黑板的符号和推导,语速不快,但信息量极大。
周围的同学低头唰唰地记着笔记,眼神专注而明亮,偶尔还会露出恍然大悟或若有所思的表情。
只有苏想,盯着黑板,如同在看一场无声的黑白电影,每一个符号她都认识,组合在一起却成了无法破解的密码。
冷汗顺着她的脊背往下淌。
她拼命模仿着别人的样子,在本子上写写画画,但写下的全是混乱的线条和连自己都不认识的鬼画符。
“苏想同学。”
讲台上的教授突然点名。
她像受惊的兔子一样猛地站起来,心脏狂跳,几乎要从喉咙里蹦出来。
“你来简述一下柯西收敛准则的e-δ语言表述。”
整个教室的目光都集中在她身上。
那些目光,好奇的,期待的,等着看状元风采的。
她张了张嘴,喉咙干得发不出任何声音。额头上渗出细密的汗珠,手指紧紧抠着粗糙的木质桌面。
柯西?收敛?e-δ?这些词分开来她似乎听过,但组合在一起……
寂静在蔓延。
教授推了推眼镜,目光变得有些疑惑。
旁边传来一声极轻的嗤笑,虽然很快忍住,但像针一样扎在她耳膜上。
“对不起……我……”她声音蚊蚋,脸颊烧得滚烫。
“刚开学,紧张也正常,坐下吧,认真听讲。”
教授宽容地笑了笑,点了另一个名字,“周炽,你来说。”
一个坐在前排的男生应声站起,声音清朗,语速极快,条理清晰地将定义、内涵甚至推广阐述得明明白白。
苏想僵硬地坐下,死死低着头,恨不得把自己缩成一团。
她甚至不敢去看那个叫周炽的男生,也不敢去看周围同学的目光。
下课铃响,她第一个冲出教室,像逃离刑场。
晚饭她没去吃,一个人躲在未名湖边的石舫后,抱着膝盖,无声地流泪。
湖面波光粼粼,博雅塔的倒影在水里轻轻摇晃,美得像个梦。
可她却身处噩梦之中。
她拿出信纸,借着最后的天光,哭着写下第一封加密求救信。
“姐:第一堂数分课,我被提问,一句话都说不出……所有人都看着我……我完了……我撑不下去了……我想回家……”
眼泪大颗大颗地砸在信纸上,晕开了字迹。
她不敢多写,按照姐姐教的密码方式,将核心信息隐去,只留下看似普通的报平安和学业艰难的家常话。
最后,她反复核对那个老家的秘密地址,贴上邮票,像是寄出了一根唯一的救命稻草。
她把脸埋在膝盖里,肩膀微微颤抖。
未名湖畔的晚风吹来,带着初秋的凉意,却吹不散她心头巨大的恐惧和绝望。
姐姐,快回信吧。
求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