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廊的白炽灯亮得有些刺眼，光线在光洁的瓷砖地面上投下长长的影子。何时和江生一前一后走着，脚步声清脆地回响，像敲在紧绷的神经上。身后，评审会议室的门紧闭着，隔绝了里面的低声讨论；前方，空荡荡的通道延伸向办公区，安静得能听见自己的呼吸。何时能清晰地感觉到，心跳还没从刚才的汇报中完全平复，手心沁出的薄汗把讲稿纸洇出了一小片湿痕，被她无意识地攥得更皱了。
“你做得很好。”江生的声音在身后响起，比在会议室里少了几分紧绷，多了些柔和，像被温水浸过的石子。
她没有回头，只是轻轻点了点头，喉咙里像堵着什么，说不出话。
刚走到茶水间门口，一阵刻意压低的笑声就钻了进来。
“哟，这不是第3组吗？”一个尖利的女声从角落飘来，带着毫不掩饰的嘲讽。何时不用看也知道是林婧——另一个候选组的负责人，向来以尖刻着称，最擅长在言语上给人下套。她正斜倚在吧台边，手里端着一杯冒着热气的咖啡，目光扫过来时，像带着冰碴子，“这么快就结束了？我还以为你们至少能撑到第二轮提问呢。”
“听说你们被问得有点狼狈？”林婧的搭档周然立刻接话，他靠在咖啡机旁，嘴角挂着幸灾乐祸的笑，“连那个戴黑框眼镜的大佬都亲自开口了，看来是方案漏洞不小啊。”
周围几个看热闹的同事跟着低笑起来，有人故意咳嗽了两声，那声音里的戏谑藏都藏不住。
何时低头看了眼手中的讲稿，纸张边缘已经被捏出了几道深深的褶痕，几乎要断裂。她告诉自己不要理会，这些不过是对方的心理战术，想扰乱她的心神。可脚下的步子还是不由自主地慢了下来，胸口像被什么东西堵住，闷得发慌。
“别理他们。”江生的声音在耳边响起，很低，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坚定，像在汹涌的浪里投下了一块定海神针。
但林婧显然不打算就此收手。她放下咖啡杯，杯底与台面碰撞发出“当”的一声轻响，然后朝这边走了两步，高跟鞋踩在地上的声音格外刺耳：“其实吧，你们也不用太紧张。毕竟这次只选一个团队，大家心里都有数的，不是吗？”
“对吧？”周然笑着补充，眼睛瞟向何时，语气里的轻蔑几乎要溢出来，“有些人啊，就是来凑个数，早点刷掉也正常，省得浪费大家时间。”
笑声更大了，像针一样扎在耳边。
何时的手指猛地收紧，指甲几乎要掐进掌心，带来一阵尖锐的痛感。理智一遍遍告诉自己“别上当”，可那种被当众嘲讽的难堪，还是让她眼眶微微发热。她低下头，假装在整理文件，手指快速翻动着资料，试图用动作掩盖情绪的波动。
就在这时，一张夹在资料里的便签纸掉了出来。她弯腰去捡，目光落在上面——那是一行陌生的字迹，笔锋利落：“别让他们看见你的谎。”
不是她的字。
何时愣了一下，心头猛地一跳。她迅速抬头四顾，茶水间里人来人往，每个人都各忙各的，没人注意到她的异样。是谁塞给她的？是江生吗？还是……
“还剩五分钟。”她悄悄摸出手机，设了个倒计时，屏幕亮起的瞬间，她在心里默念，“撑过去就好，五分钟而已。”
江生一直站在她身边，没有多说什么，也没有上前替她反驳。他只是静静地站着，身姿挺拔，像一座沉默的山，不动声色地替她挡住了那些或嘲讽、或探究的视线。他的存在本身，就像一道无形的屏障，让那些嘈杂的声音似乎都远了些。
几分钟后，大概是觉得没什么意思，围观的人群渐渐散去，议论声像潮水般退去，茶水间里恢复了之前的平静。
“走吧。”江生轻声说。
她点点头，跟着他往办公区走去，脚步还有些发沉。
可刚回到工位，何时就察觉到气氛不对。几个同事正围在一起，头凑得很近，低声交谈着什么，见她走近，声音戛然而止，所有人都默契地散开，眼神躲闪，假装忙碌。
她装作没看见，拉开椅子坐下，打开电脑。屏幕亮起的瞬间，右下角的邮件提示疯狂跳动——收件箱里多了好几封新邮件，全是来自其他候选团队的。有的写着“恭喜顺利完成汇报”，语气客气；有的则试探性地问“评审反馈如何”，带着打探；还有一封，点开才发现内容夹枪带棒，说“听说你们被问到了致命漏洞，可惜了”。
何时皱了皱眉，直接关掉了邮箱页面，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把注意力放在桌面上的文件上。
“我想去补个妆。”她忽然站起身，对旁边工位的江生说。
他缓缓地抬起头，目光与她交汇的瞬间，仿佛一切都在他的意料之中。他的眼神里透露出一种淡淡的了然，没有丝毫的惊讶或疑惑。他只是静静地看着她，然后微微颔首，表示理解和同意。
她转身走进洗手间，反手轻轻合上那扇门，发出“咔嗒”一声轻响。门后的世界变得安静而封闭，她背靠着那扇冰凉的门板，缓缓地闭上双眼，仿佛这样就能将外界的喧嚣和压力都隔绝在外。
镜子中的她，脸色略显苍白，像是被抽走了所有的血色。眼下泛着淡淡的青影，那是熬夜和疲惫留下的印记。嘴唇也失去了原有的红润，变得有些苍白。她凝视着镜中的自己，心中涌起一股难以言喻的感觉，那是紧张和疲惫交织的复杂情绪。
她深吸一口气，努力让自己平静下来。然后，她拿起粉饼，对着镜子，小心翼翼地将它涂抹在脸颊上，试图掩盖住那不易察觉的红意。粉扑轻柔地触碰着肌肤，带来一丝微凉的触感，让她的神经稍稍放松了一些。
接着，她拧开那支口红，仔细地涂抹在嘴唇上。鲜艳的颜色如同一抹亮色，瞬间为她的脸色增添了些许生气。她对着镜子端详了一会儿，确认自己看起来精神了一些后，才缓缓放下口红。
然而，当她的目光不经意间扫过镜子时，却发现镜中映出了她身后的隔间门。那扇门微微虚掩着，露出一条窄窄的缝隙，里面空无一人。
正当她准备转身离开时，门外突然传来一阵轻微的推门声。紧接着，两个女同事的声音传了进来，她们一边走进洗手间，一边闲聊着。
“你说，她们到底能不能过啊？”其中一个声音带着些许不确定，似乎对某个事情充满了担忧。
“不好说。”另一个人回应道，声音中透露出一丝犹豫，“但今天的表现确实挺稳的，尤其是江生补充的那个风险控制部分，我看评委们都在点头，好像挺认可的。”
“可林婧她们一直盯着她们不放啊，刚才在茶水间那样嘲讽，换作是我，早就扛不住了……”说话的人语气有些愤愤不平，似乎对林婧的行为颇为不满。
“嘘，小点声说，万一她还在里面呢。”另一个人突然打断她，压低了声音提醒道。
然而，她们显然不知道洗手间里还有人，而她们的每一句话都如同被扩音器放大了一般，清晰地传进了何时的耳朵里。
此时的何时正站在镜子前，她的目光落在镜中自己的倒影上。原本有些纷乱的眼神，在听到那些话后，慢慢地沉静下来。那些话，有质疑，有认可，也有关切，就像一面镜子，将这场考核背后的复杂情况毫无保留地映照出来。
她深吸一口气，仿佛要将所有的情绪都吸入腹中，然后转身，轻轻地拉开了洗手间的门。
门外的两人看到她，神色瞬间变得有些尴尬，手忙脚乱地关掉了水龙头，一时间竟有些不知所措。
何时只是面无表情地朝着她们点了点头，没有多说一句话，然后便挺直了脊背，大步流星地走出了洗手间。
因为有些事情，即使解释了也无济于事，争辩更是显得多余，唯有最终的结果才能说明一切。
当她回到办公区时，江生还静静地坐在原来的位置上等待着，面前摆放着一份文件，但显然他并没有怎么翻动过，似乎一直在专注地等待着她的归来。
“结果什么时候才能出来呢？”她径直走到江生身旁，放轻声音问道。
“嗯……应该还需要再等一会儿吧。”江生一边回答，一边从桌子底下拿出一瓶温水递给她。这瓶水上有几道轻微的压痕，仿佛是被人反复握住许久所留下的痕迹。
“这是我刚刚从茶水间接来的，温度应该刚刚好。”他温柔地说道。
她顺手接过水瓶，拧开瓶盖，仰头喝了一大口。温热的水流顺着喉咙缓缓流淌而下，瞬间缓解了她刚才在洗手间里的那种干涩感。
“我真的没事。”她放下水瓶，转头看向江生，轻声说道，“我知道你在担心什么，你是怕我会被刚才那些话所影响，对吧？”
江生嘴角微微上扬，露出一个淡淡的笑容，他并没有直接回答，而是用一种柔和的目光凝视着她，似乎在告诉她，他的确就是这么想的。
“我只是……不太习惯被别人这样盯着。”她的声音愈发轻柔，仿佛风中的羽毛一般，稍纵即逝，“好像无论我说什么、做什么，都会被无限放大，然后被解读出各种各样的意思来。”
江生凝视着她，他的目光如炬，仿佛能够穿透她的内心，看到她最真实的想法。他的语气异常认真，说道：“这其实就是考核的一部分啊。他们所关注的，并不仅仅局限于方案本身有多么出色，更重要的是，他们想要观察你是否有足够的抗压能力，是否能够在一片嘈杂的声音中始终保持清醒的头脑。”
她缓缓地将目光投向窗外，正午时分的阳光透过玻璃幕墙洒在她的脸上，形成一片斑驳的光影，宛如无数双眼睛在注视着她。这让她感到有些不自在，她下意识地缩了缩身子。
“你觉得我能行吗？”她转过头，看着江生，声音中流露出一丝连她自己都未曾察觉到的脆弱。这个问题在她心头萦绕已久，她渴望得到一个肯定的答案，却又害怕听到否定的回应。
江生沉默了片刻，似乎在思考该如何回答这个问题。终于，他抬起头，目光坚定地与她对视，缓缓说道：“说实话，我并不知道最终的结果会是怎样。但是，我坚信，你完全配得上这个机会。你的充分准备，你的卓越能力，都足以证明这一点。”
何时慢慢地转过头，目光与他交汇的瞬间，她心里那根一直紧绷着的弦，仿佛突然之间就松动了一些。她的眼眶有些微微发热，但这次并不是因为感到委屈，而是一种难以言喻的情绪涌上心头。
“谢谢。”她轻声说道，声音虽然很轻，但却充满了真挚的情感。
他点了点头，然后站起身来，准备回到自己的工位上去。然而，就在他走出几步之后，却突然停下了脚步，回过头来看着她。
“对了。”他开口说道，“刚刚收到通知，下一阶段的会议提前了二十分钟。”
何时稍稍愣了一下，随即便反应过来他话里的意思。她连忙问道：“所以我们现在要去会议室等结果吗？”
他摇了摇头，解释道：“会议室都被其他部门占用了。”说这话时，他的语气中似乎还带着一丝无奈，这对于一向沉稳的他来说，倒是有些少见。
“那现在该怎么办呢？”何时不禁有些焦急地问道。
他摊开双手，露出一个有些无奈的笑容，说道：“现在只有两个选择：要么去休息区和其他人挤着等，要么……再找个安静的地方待一会儿。”
听到他的话，何时看着他，忽然觉得有些好笑。她从未见过他如此一本正经地说出“无奈”二字，而且他现在的样子，和平时那个沉稳、冷静的他简直判若两人。
“你是不是早就想好了去哪？”她嘴角微扬，似笑非笑地挑眉看着他，眼中闪过一丝好奇和探究。
他却并未直接回答她的问题，只是静静地凝视着她。那目光深邃得像浸在月光里的湖面，没有丝毫波澜，却又仿佛藏着千言万语，从眉峰到眼底都透着一种难以言喻的专注。几秒钟的沉默里，走廊里的空气仿佛都慢了下来，她甚至能听见自己心跳撞在胸腔上的声音，一下，又一下，和墙上挂钟的滴答声奇妙地重合。
然后，他缓缓地伸出了右手，掌心向上停在两人之间，像托着一片无形的邀约。那手掌宽大而厚实，指节分明得像精心雕琢过的玉，掌心微微有些粗糙，分布着星星点点的薄茧——是长期握着工具、或是反复敲击键盘才会留下的痕迹。这些痕迹没有半分狼狈，反倒像一枚枚沉默的勋章，衬得那只手愈发稳重可靠，让人想起雨天里撑在头顶的伞，或是黑夜里亮在窗边的灯。
她的目光落在他的手上，睫毛轻轻颤动了两下。指尖下意识地蜷了蜷，心里像有只小鹿在撞，犹豫像薄雾一样漫上来——这一步踏出去，会走向哪里？可看着那掌心的温度仿佛要透过空气漫过来，她最终还是轻轻抬起手，将自己的手搭了上去。
指尖刚触到他掌心的瞬间，一股温热的暖意就顺着皮肤爬上来，像藤蔓一样缠上手腕，顺着胳膊蔓延到心口，瞬间驱散了她心里最后一丝犹豫。他的掌心像个小小的暖炉，又像个坚固的港湾，明明只是肌肤相触，却让她莫名觉得，好像再大的风雨都能被这只手挡在外面。下一秒，他的手指轻轻收拢，将她的手完整地裹在掌心里。力度刚刚好，既不会勒得她发疼，又能让她清晰地感受到指腹的温度、掌心的纹路，还有那稳稳传来的力道，像在无声地说“我在”。
他们就这样手牵着手，沿着走廊缓缓前行。走廊里的灯光是暖黄色的，却被头顶的磨砂灯罩滤去了大半，显得有些昏暗，像蒙着一层旧时光的滤镜。地面上铺着厚厚的深灰色地毯，绒毛长得能埋住半只鞋跟，走在上面几乎听不到声音，只有两人脚步相叠时，偶尔泄露出一点极轻的摩擦声，在安静的空气里悠悠回荡，像谁在低声哼着不成调的歌。
路过茶水间时，半掩的门后传来林婧打电话的声音，尾音带着明显的急切，像是在跟电话那头争执什么。“……这个方案必须今天定下来，不然下周的会议根本没法推进……”她的话音刚落，抬头就撞见他们手牵手走过，眼神“倏”地闪了一下，像被什么东西烫到似的。握着手机的手指紧了紧，嘴唇动了动，似乎想开口打招呼，又或是想问些什么，但最终只是抿了抿唇，飞快地别过头去，对着电话继续说：“你别跟我找借口，现在立刻把修改稿发过来……”
这时，头顶的空调口忽然吹来一阵凉风，带着空调特有的、干净的凉意，轻柔地拂过她的后颈。她下意识地微微缩了缩脖子，像只被惊扰的小兽。而他几乎是同时察觉到了，握着她的手稍稍用力捏了捏，那力道轻得像一片羽毛落下，却带着笃定的安抚。她侧头看他，发现他并没有看她，只是目视着前方，但嘴角似乎比刚才柔和了些，仿佛在说“别怕，有我”。
他们慢慢走过转角，身影被走廊尽头的光影轻轻拉长，又渐渐缩短，最终消失在尽头。身后茶水间的争执声、走廊里的钟摆声、空调的送风声，都像被什么东西隔绝了，远远地抛在身后。只有两人交握的手心不断传来温热，还有并肩而行时，偶尔相触的胳膊带来的安定感，在一片宁静里，晕开一圈圈温柔的涟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