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五十章 五米生死线
时间,在等待中变得粘稠而漫长。每一分,每一秒,都像钝刀割肉,考验着我的神经。诺敏离开后的第二天,寨子里一切如常,只有我知道,那看似平静的表面下,正涌动着决定命运的暗流。我像一头被困在笼中的困兽,只能通过竹楼的缝隙,窥视着外面有限的世界,耳朵捕捉着任何可能与“传递”相关的声响。
右手的旧伤,那铅块般的沉重感并未因时间的流逝而减轻,反而像一块持续散发的寒冰,将冰冷的焦虑感顺着血脉传递全身。每一次竹楼外的脚步声,都会让我的心跳骤然加速;每一次远处传来的、模糊的吆喝或马蹄声,都让我不由自主地绷紧身体,猜测是否是前往边境集市的人回来了。
我强迫自己进食、喝药,维持着伤者应有的虚弱表象,但大脑却像一台超负荷的机器,疯狂运转。我反复推演着诺敏可能遇到的种种情况:她能否找到可靠的人?那人是否会起疑?口信能否准确传达?杨建国是否还在那个联络点?任何一个环节的微小失误,都可能导致全盘皆输,并将诺敏置于万劫不复之地。
愧疚与期盼,恐惧与希冀,在我心中交织成一张密不透风的网,几乎让我窒息。我只能用“使命”二字来强行麻醉自己,将那不断啃噬良知的负罪感,转化为对任务成功的孤注一掷的渴望。
第三天午后,阳光依旧毒辣。寨子里比往常更安静了些,据说梭温头目带着部分精锐,陪同“崩龙军”的使者吴吞去勘察附近的地形了。这似乎是个利于行动的空档。我的心不由得提得更高,诺敏会选择在这个时候行动吗?
就在我心神不宁,几乎要将掌心旧伤掐出血来时,竹楼外传来一阵急促而略显凌乱的脚步声,不同于诺敏平日轻盈稳健的节奏。
我的心猛地一沉,一股不祥的预感如同冰冷的蛇,瞬间缠绕上我的脊椎。
竹门被“哐”地一声撞开,进来的果然是诺敏。但她此刻的样子,让我浑身的血液几乎瞬间冻结!
她脸色煞白,呼吸急促,胸脯剧烈起伏,额发被汗水黏在皮肤上,眼神里充满了未散的惊惧和一丝强装镇定的慌乱。她甚至没有立刻关门,而是先紧张地回头望了一眼,才迅速将门掩上,背靠着门板,仿佛脱力般滑坐在地上。
“猎……猎隼……”她的声音带着无法抑制的颤抖,几乎不成调。
“怎么了?!出什么事了?!”我猛地从矮榻上撑起半个身子,后背的伤口传来一阵尖锐的刺痛,但我顾不上了。巨大的恐惧攫住了我——是被发现了吗?口信泄露了?
诺敏大口喘着气,努力平复着呼吸,断断续续地说道:“我……我找到阿隆哥,他……他今天正好要去孟连那边换盐巴……我,我把你的话……跟他说了……”
阿隆?应该是寨子里一个值得信任的年轻人。我紧紧盯着她,等待下文,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
“他……他刚走没多久……”诺敏的声音带着哭腔,“就在寨子外面的山道上……碰……碰上了一伙人!”
一伙人?我的心跳漏了一拍。是梭温他们回来了?不像,如果是自己人,诺敏不会吓成这样。
“是……是什么人?”我的声音干涩得厉害。
“不认识!不是我们的人,也不是‘崩龙军’的!”诺敏用力摇头,眼中恐惧更甚,“他们穿着杂色的衣服,但……但手里拿着的家伙很好,眼神也凶得很!他们拦下了阿隆哥,盘问他去哪里,干什么……”
我的头皮一阵发麻!是“狮王”集团的人?还是……其他隶属“账本”的、负责内部清洗的“清洁队”?他们怎么会出现在这里?!是巧合,还是……冲着我来的?!难道我的行踪暴露了?!
“然后呢?!”我急声追问,感觉喉咙像是被扼住。
“阿隆哥按照我教他的,说是去换盐巴……但那伙人不信,非要搜他的身和马褡子……”诺敏的声音带着后怕的哽咽,“幸好……幸好阿隆哥机灵,他趁那伙人注意力被引开的时候,把……把手里攥着准备路上吃的、包着口信纸条的糌粑团,偷偷扔进了路边的草丛里……”
糌粑团!她竟然把口信写下来了?!我的心瞬间沉到了谷底!虽然这增加了信息传递的准确性,但也留下了致命的物证!
“纸条……被找到了吗?”我几乎不敢问出这个问题。
“没有……应该没有。”诺敏用力吸了吸鼻子,努力让自己冷静下来,“那伙人搜了半天,没找到什么可疑的,就又盘问了几句,才放阿隆哥走了。阿隆哥走远了才敢绕回来,偷偷告诉我……他说,那伙人好像在找什么人,问话的时候,一直盯着寨子的方向……”
找什么人?盯着寨子的方向?!
冷汗瞬间浸透了我的后背。不是巧合!这绝对不是巧合!他们就是冲着我来的!“账本”的人,或者是“山魈”派来灭口的人,已经嗅着味道追踪到了这里!阿隆的遭遇,是一次临检,一次警告!他们可能还不知道我的具体藏身之处,但已经将搜索范围锁定在了这个寨子!
而那张写着加密口信的纸条,此刻正躺在寨子外不远处的草丛里!它是一个随时可能爆炸的炸弹!一旦被那伙人,或者被寨子里其他不明就里的人捡到,交给梭温或者吴吞……后果不堪设想!诺敏和我,都会立刻死无葬身之地!
千钧一发!真正的千钧一发!
巨大的危机感像海啸般席卷而来,冲垮了我所有的侥幸心理。我猛地看向诺敏,她的脸上同样写满了恐惧和不知所措。我们必须立刻行动!
“诺敏!”我的声音因为极度的紧张而变得异常沙哑和严厉,“听着!那张纸条,必须立刻拿回来!立刻!绝不能让它落在任何人手里!”
诺敏被我的语气吓到了,但她立刻意识到了问题的严重性,苍白着脸点头:“我……我去捡回来!”
“不行!你不能去!”我立刻否决。她现在心神未定,而且目标太明显。“告诉我具体位置,离寨门多远?路边有什么标记?”
诺敏快速而混乱地描述着:“出寨门往东……大概一里多地,路边有棵被雷劈过、一半焦黑的大榕树……纸条就在榕树靠近路边的草丛里,应该……应该还在……”
一里地,不算远,但对我这个重伤未愈的人来说,无异于天涯海角。而且,那伙人可能还在附近徘徊!
我没有时间犹豫了。每拖延一秒钟,危险就增加一分。
“你留在这里!锁好门!无论听到什么动静,都不要出来!如果有人问起,就说我伤口疼,吃了药睡着了!”我快速下达指令,语气是不容置疑的命令。
“可是你的伤……”诺敏担忧地看着我。
“顾不上了!”我咬着牙,忍着后背和手臂传来的剧痛,挣扎着从矮榻上下来。双脚落地时,一阵虚脱感袭来,让我眼前发黑,险些栽倒。我死死抓住旁边的竹壁,才稳住身形。
右手的旧伤在这剧烈的动作下,传来了撕裂般的痛楚,但我已经无暇顾及。求生的本能和守护秘密(以及守护诺敏)的强烈意志,支撑着我。
我深吸一口气,推开诺敏试图搀扶的手,踉跄着走到门边,透过门缝谨慎地观察外面。午后的寨子依旧安静,大部分人可能都在休息。
机会稍纵即逝!
我猛地拉开竹门,闪身出去,然后迅速将门带上。刺眼的阳光让我一阵晕眩,但我强迫自己适应。辨别了一下方向,我低着头,尽量利用竹楼和杂物的阴影,朝着寨子东门的方向,一步一步,艰难而快速地挪动。
每一步都牵扯着后背的伤口,仿佛有无数根针在同时穿刺。额头的冷汗顺着鬓角滑落,滴进眼睛里,带来一阵涩痛。肺部像破风箱一样喘息着,每一次呼吸都带着血腥味。右手的旧伤如同被放在火上炙烤,灼痛难当。
但我不能停。脑海中只有一个念头:拿到纸条,毁掉它!
寨子里的土路崎岖不平,对我来说如同天堑。偶尔有寨民路过,投来好奇或疑惑的目光,我只能尽量低下头,装作虚弱不堪、勉强出来透气的样子。
短短一段路,我感觉像是走了一个世纪。终于,破败的寨门就在眼前。守门的两个武装人员正靠在门框上打盹。我屏住呼吸,趁着他们没注意,侧着身子,如同幽灵般悄无声息地溜了出去。
出了寨门,危险并未减少,反而倍增。山道空旷,无处藏身。我必须尽快找到那棵雷击木大榕树!
我沿着诺敏描述的方向,几乎是拖着一条腿在前进。目光如同探照灯般扫过路边的每一处草丛。心脏在胸腔里狂跳,耳朵竖起来,警惕地捕捉着任何可疑的声响——脚步声、马蹄声、甚至是风吹草动。
一里地……平时眨眼即到的距离,此刻却漫长得令人绝望。身体的剧痛和极度的精神紧张,几乎要耗尽我最后一丝力气。
就在我感觉快要支撑不住的时候,前方不远处,一棵形态狰狞、一半焦黑一半顽强生长着绿意的大榕树,终于出现在视野里!
就是那里!
我精神一振,咬紧牙关,加快脚步向那边挪去。
然而,就在我距离榕树还有不到二十米的时候,一阵隐约的、带着口音的男子交谈声,顺着风飘了过来!
我的身体瞬间僵住,血液仿佛在这一刻凝固!
那声音……来自榕树的另一侧!
那伙人还没走?!他们也在那片区域搜索?!
我猛地俯下身,借助路边及腰深的杂草和灌木丛隐藏身形,心脏几乎要从喉咙里跳出来。我小心翼翼地拨开草丛,透过缝隙向前望去。
只见三个穿着杂乱服装、但手持崭新自动步枪的男人,正站在榕树下方的路边,一边抽烟,一边四处张望,似乎在休息,又像是在等待什么。他们的目光,不时扫过周围的草丛和山坡。
而诺敏描述的那片草丛,就在他们脚边不到五米的地方!
那张要命的纸条,仿佛就在我的眼前,却又隔着一道无法逾越的死亡界线!
怎么办?!冲过去?无疑是自投罗网。等待?他们不知何时才会离开,而时间拖得越久,纸条被发现的几率就越大,寨子里的诺敏也可能因为我的久久不归而陷入危险。
汗水顺着我的额角滑落,滴进泥土里。右手的旧伤传来一阵阵钻心的悸动,仿佛在催促我做出决定。每一秒,都如同在滚烫的油锅里煎熬。
千钧一发,系于毫厘。
我死死盯着那三个男人,盯着他们脚边那片随风轻轻晃动的草丛,大脑以前所未有的速度疯狂运转着。
必须引开他们!必须创造一个机会!
我的目光急速扫视着周围的环境,寻找着任何可以利用的东西。突然,我的视线定格在榕树侧后方,一处稍微茂密些的灌木丛。那里,似乎有什么东西在微微反光?
是……一块破碎的、被丢弃的金属片?还是……
一个极其冒险、近乎疯狂的计划,瞬间在我脑中成型。
我深吸一口气,压下身体的剧痛和恐惧,像一条蛇一样,开始悄无声息地、极其缓慢地向侧后方的那片灌木丛匍匐移动。每移动一寸,都小心翼翼,不敢发出任何声响。杂草刮过我的脸颊和手臂,带来刺痛,但我浑然不觉。
短短十几米的距离,我爬了仿佛一个世纪。终于,我靠近了那片灌木丛。看清了那反光的东西——果然是一块生锈的、巴掌大的破铁皮,可能是从某个废弃的容器上掉下来的。
就是它了!
我屏住呼吸,捡起那块铁皮,又摸索着找到一块棱角分明、拳头大小的石头。
成败,在此一举!
我调整了一下姿势,用尽全身力气,将手中的石头,朝着与榕树和那三人位置相反的方向、更远处的一片密林,狠狠地扔了过去!
“啪嗒——哗啦——!”
石头穿过枝叶,发出一连串清晰的、由近及远的声响,在寂静的山谷中显得格外突兀!
“什么人?!”
“那边有动静!”
榕树下的三个男人几乎同时被惊动,他们立刻端起枪,警惕地望向声音传来的方向。其中两人交换了一个眼神,端着枪,小心翼翼地朝着那片密林搜索过去。
机会!
就在他们的注意力被吸引开的一刹那,我像一头扑食的猎豹,用尽最后残存的力气,从藏身的灌木丛后猛地窜出,不顾一切地扑向那片藏着纸条的草丛!
后背的伤口在这一扑之下,传来了撕心裂肺般的剧痛,让我眼前一黑,几乎晕厥。但我强忍着,双手疯狂地在草丛中摸索着。
在哪里?!在哪里?!
指尖触碰到一个柔软、带着些许油腻感的物体!
是那个糌粑团!
我一把将它抓起,看也不看,立刻塞进嘴里,胡乱地咀嚼了几下,用唾液混合着,强行咽了下去!纸张粗糙的纤维和糌粑干涩的口感摩擦着喉咙,带来一阵剧烈的咳嗽,但我死死捂住嘴,不敢发出太大声音。
完成了……物证销毁了……
就在我刚刚咽下纸条,还没来得及喘口气的瞬间,一个冰冷而充满戾气的声音,在我身后炸响:
“喂!你!干什么的?!”
我浑身一僵,缓缓回过头。
只见那个留在原地警戒的第三个男人,不知何时已经转过身,手中的自动步枪枪口,正遥遥指向我!他的脸上,带着狐疑和审视的凶光。
而另外两个被引开的男人,听到同伴的喝问,也正迅速转身往回赶来!
我被发现了!
冷汗,瞬间湿透了全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