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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一眼,或许只有弹指一瞬,却像一道冰锥刺入颅骨,将我的灵魂都冻结在原地。冰冷河水漫过膝盖的刺骨寒意,此刻竟远不及那模糊阴影下漠然一瞥带来的万分之一。

我自己的脸……在那舟人的斗笠下?

荒谬!极致的恐惧催生出荒诞的幻觉!一定是这样!

可那感觉如此真实,如此……贴近。仿佛那不是幻象,而是一个冰冷的预兆,一个来自幽冥的、不容置疑的烙印。

“咯咯……”

轻快的,带着甜腻尾音的笑声,自我身后极近处响起,像有人贴着我耳根吹气。

我猛地转身,心脏几乎从喉咙里跳出来。

空无一人。只有浓得化不开的雾气,沉默流淌的黑水,以及水下那片该死的、暗红色的卵石——哪里有什么石堤!河水在这里明明深不见底!若非那白骨舟突然出现带来的震慑让我停下了脚步,我恐怕早已一脚踏空,被这墨黑的阴河吞噬!

冷汗瞬间浸透内衫,比河水更冷。

是讹兽!它根本就没想过告诉我真正的出路!它骗了我!它让我来自寻死路!不,甚至更糟,它或许早就知道……知道我会在这里遇到这艘渡往冥界的白骨之舟!

那笑声是它的?它一直跟着我?它在欣赏我这绝望的挣扎?

“嘻嘻……好玩吗?”那声音又响了起来,飘忽不定,这次像是在左边的雾里。

我攥紧拳头,指甲深深掐进掌心,试图用疼痛驱散这令人疯狂的恐惧和被戏耍的屈辱。手腕上被讹兽咬过的地方,那两个细微的白点隐隐传来一阵灼热感。

不能待在这里!一分钟,一秒钟都不能!

我踉跄着转身,拼命向岸上爬去。河水像是活了过来,无数冰冷粘稠的手拖拽着我的腿脚。终于跌跌撞撞扑倒在湿滑的河岸泥泞中,我大口大口地喘息,喉咙里全是铁锈般的腥气。

回头望了一眼那墨黑色的河面,浓雾依旧,死寂无声。刚才的一切仿佛只是一场逼真到极致的噩梦。

但我知道,不是。

那艘舟,那个“人”,那道目光……都是真实的。而我,或许已经被标记了。

必须离开河岸!这里太危险了!

我挣扎着爬起来,不顾浑身湿透和泥泞,沿着来路发足狂奔。雾气似乎淡了一些,但夜色更浓,两岸那些吊脚楼窗口透出的红光,像一只只窥伺的、充血的眼睛。

我不敢回之前那栋吊脚楼。那里有飞头的女人,有诡异的老妪。我在迷宫般湿滑狭窄的青石巷弄里穿行,像一只无头苍蝇,只想找一个能暂时藏身的、没有那些东西的角落。

恐惧和体力透支让我的视线开始模糊。终于,在一条僻静的死胡同尽头,我看到一座破败的建筑。比周围的吊脚楼更加歪斜,大半边似乎已经塌陷,门板掉落在一旁,里面黑漆漆的,散发着一股浓烈的、混合着灰尘和某种奇特甜香的味道。

像是一座废弃的祠庙或者古老的戏楼。

顾不了那么多了!我需要一个地方躲起来,熬过这个夜晚!

我闪身钻了进去。

内部空间比想象中大,极其空旷。高高的屋顶隐没在黑暗中,只有几缕惨白的月光从破漏的瓦隙间投下,照亮空中飞舞的亿万尘埃。

而就在那几道光柱之下,密密麻麻地,站满了“人”。

我的呼吸瞬间屏住。

它们静静地矗立在庙堂的阴影里,姿态各异,有的端坐,有的站立,有的似乎在翩然起舞。所有的“人”都纹丝不动,沉默着,仿佛被时光遗忘在此处千年。

是蜡像?

我小心翼翼地靠近最近的一个。那是一个穿着古老襦裙的女子造型,眉眼描画得极其精致,甚至称得上美貌,但那种美是僵死的,毫无生气的。皮肤呈现出一种不自然的、半透明的黄白色质感,光滑得诡异。

是蜡面人。

传说中以古老蜡料制成的诡异之物。

它们怎么会这么多?聚集在这里?

浓烈的蜡味混合着那种奇怪的甜香,充斥鼻腔,几乎令人窒息。我强忍着不适,目光扫过这些栩栩如生却又死气沉沉的蜡像。它们的眼睛都空洞地望向虚空,没有任何神采。

稍微松了口气。只要不对上它们的目光,应该就没事……吧?

庙堂深处似乎更为幽暗。我摸索着,想找一个更隐蔽的角落。脚下踢到了什么东西,发出轻微的滚动声。

我低头一看,心脏骤停。

那是一个小小的蜡像,似乎是个孩童,摔倒在地,裂成了几块。断裂处没有填充物,完全是实心的、颜色稍深的蜡质。

而就在那孩童蜡像原本位置的身后,阴影里,端坐着一个更加高大的蜡像。它似乎穿着官服,帽檐低垂。

我的动作似乎惊动了什么。

一阵极细微的、仿佛蜂鸣般的嗡嗡声开始在空中汇聚。然后,我看到了极其诡异的一幕——

庙堂内,所有蜡像的表面,从那几束惨白月光照射的地方开始,极其缓慢地,渗出了一层细密的油汗般的光泽。仿佛它们内部正在微微发热,正在……融化?

不,不是融化。是在变得……柔软?生动?

我的目光不受控制地被那个端坐的官服蜡像吸引。它的帽檐下,那片阴影似乎蠕动了一下。

然后,它极其缓慢地、带着一种令人牙酸的、蜡质摩擦的细微声响,抬起了头。

月光恰好照亮了它的脸。

一张毫无表情的、蜡黄的脸。五官标准甚至称得上威严,但那双眼睛——完全没有雕刻瞳孔,只是两个光滑的、空洞的浅坑。

然而,就在我看向它的瞬间,那两个空洞的浅坑底部,仿佛被点燃了一般,缓缓地、凝聚出了两点极其微弱的、暗红色的光。

目光对上了!

时间在这一刻凝固。

那官服蜡像空洞眼窝里的两点红光,死死锁定了我。它那蜡黄的、光滑的脸上,没有任何肌肉牵动的迹象,但一种极致的、冰冷的恶意却如同实质般穿透空气,钉在我的身上。

下一刻,更恐怖的事情发生了。

在那双泛着红光的“眼睛”注视下,两行浓稠的、半透明的液体,从那空洞的眼窝里缓缓溢了出来。

先是极慢,然后加速。

滚烫的、散发着浓郁蜡臭和甜香的蜡泪,顺着它僵硬的脸颊蜿蜒而下,滴落在它官服的胸前,迅速凝固成丑陋的、黄色的泪痕。

而被它目光锁定的我,瞬间感到一股可怕的灼热从脚底窜起!

我猛地低头,惊恐地看到自己的靴子边缘,那沾满泥泞的皮革,正在以一种肉眼可见的速度失去原本的纹理和颜色,变得光滑、泛黄,散发出同样的蜡臭!一种麻木感,伴随着可怕的灼热,正飞快地顺着我的脚踝向上蔓延!

石化?不!是蜡化!

传说竟然是真的!对上目光,蜡泪流下,三日……不,根本不需要三日!就在此刻!我就要变成它们中的一员!

“不——!”

极致的恐惧爆发出的力量是惊人的。我发出一声嘶哑的尖叫,猛地向后踉跄退去,狠狠撞在身后一个舞女造型的蜡像上。

那蜡像被我撞得摇晃了一下,发出沉闷的声响。它手中拈着的某种仿若丝绢的蜡制道具飘落下来,在半空中就碎裂成几段。

而这一撞,似乎惊动了整个蜡像群。

嗡嗡声骤然变大。

黑暗中,无数个静止的轮廓,似乎都微不可察地动了一下。一道道空洞的、或即将泛起红光的“视线”,从四面八方,缓缓聚焦过来。

空气的温度在升高,蜡臭和甜香浓烈到令人作呕。越来越多的蜡像表面开始渗出油光,细微的蜡质摩擦声此起彼伏,仿佛它们都在试图转头,试图看向我这个闯入的、新鲜的“材料”。

我必须立刻离开这里!

我连滚带爬,几乎是手脚并用地朝着进来的门口冲去。麻木和灼热已经蔓延到了小腿,奔跑变得极其艰难,像是拖拽着两根正在凝固的蜡柱。

身后,那官服蜡像依旧端坐,两行滚烫的蜡泪不断流淌,那双红点般的目光穿透黑暗,死死钉在我的背上。

更多的蜡像开始缓缓转动它们的头颅,僵硬的脖颈发出“咔咔”的轻响。它们眼窝深处,点点红光依次亮起,如同黑夜中苏醒的萤火,贪婪而冰冷。

空气中开始响起细微的、持续的“滴答”声。

那不是水声,是蜡泪滴落的声音。从无数个苏醒的蜡面人眼中滑落,滴落在积满灰尘的地面上,敲击出死亡的节拍。

我甚至不敢回头,拼命催动几乎失去知觉的双腿,终于一头栽出了那破败庙堂的门槛,重重摔在门外冰冷的石板上。

冷雨再次打在脸上,稍微驱散了一些那令人窒息的甜腻蜡臭。我惊恐地回头望去。

庙堂深处,那片黑暗中,密密麻麻的红色光点晃动着,聚焦在门口我摔出来的方向。它们没有追出来,只是静静地、怨毒地“注视”着。

但那种被标记的感觉,比之前更加清晰,更加冰冷。

我手脚并用地爬起来,拖着两条几乎不听使唤、表面皮肤已经开始硬化泛黄的腿,拼命远离那座恐怖的蜡像馆。

麻木和灼热感暂时停止了蔓延,但并没有消退,像是一层无形的蜡壳,紧紧包裹着我的小腿,不断提醒着我那迫在眉睫的恐怖命运。

第三个黎明前……

它们是这样“说”的。

我跌跌撞撞地在迷宫般的巷弄里穿行,雨更大了,敲打着青瓦,发出令人心焦的噪音。整个虫落镇仿佛都睡着了,又或者,全都醒着,在暗中窥伺。

我必须找到一个地方躲起来,至少撑到天亮!天亮之后,或许……或许能有转机?

绝望之中,我看到了河边一座极其低矮的窝棚,像是渔家废弃的储物点,半截歪斜地架在河面上,用破烂的草席和木板遮挡着。

再也顾不了那么多,我掀开草席,钻了进去。

窝棚里充斥着鱼腥和水腐的味道,但至少,这里没有飞头蛮,没有蜡面人。我蜷缩在角落,抱住依旧在微微颤抖的双腿,那蜡化的麻木感如同冰冷的镣铐。

窗外,墨黑色的河水无声流淌。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每一秒都像是在滚烫的蜡油里煎熬。我不敢睡,拼命支棱起耳朵,捕捉着外面任何一丝声响。

除了雨声,还是雨声。

就在精神极度疲惫,几乎要撑不住恍惚过去的时候——

一阵极其轻微,却又异常清晰的歌声,顺着风,从河面上飘了过来。

那歌声无法形容其调子,幽怨、空灵,又带着一种非人的冰冷,断断续续,听不清歌词,却直直地往人脑子里钻。

我浑身一僵,小心翼翼地扒开窝棚木板的一道缝隙,向外望去。

雨不知道什么时候小了,河面上的雾气却更重了。

而就在那浓得化不开的雾气中,一点幽白的光,缓缓飘荡。

是灯笼。

一盏白色的、糊着素纸的灯笼,被一只苍白得毫无血色的手提着,高出水面。

紧接着,一艘小船的轮廓,无声无息地滑出雾幔。

不是之前那艘白骨舟。

这船更小,更破旧,像是普通的乌篷船。船头站着一个人影,穿着宽大的、湿透的白色袍子,长发遮住了面容,提着一盏白灯笼。

那诡异的歌声,就是从船上传来。

船缓缓靠近我对岸的河岸。这时我才看清,那提灯笼的人影,身形窈窕,像是个女子。而在她身后的船篷里,似乎还影影绰绰地坐着几个人影,一动不动。

乌篷船轻轻靠岸。白衣女子提灯跃上岸边,动作轻飘飘的,仿佛没有重量。

她将灯笼举高,似乎在等待什么。

很快,对岸那些吊脚楼里,一扇扇门悄无声息地打开了。

一个个身影沉默地走了出来。有男有女,有老有少,全都穿着虫落镇特有的古老服饰,脸色在黑夜中看不真切,但行动间带着一种僵硬的整齐。

他们默默地、一个接一个地走下河岸,沉默地登上那艘小小的乌篷船。船篷里原本的人影往里缩了缩,让出位置。新上去的人就那样安静地坐着,如同一个个没有生命的木偶。

没有人说话,只有河水轻微拍打船体的声音,以及那白衣女子口中持续不断的、幽怨空灵的歌声。

这场景,比张牙舞爪的妖怪更加令人毛骨悚然。那种集体的、沉默的、仿佛被无形之力操控的诡异,让我头皮发麻。

他们在干什么?夜渡?要去哪里?

船很快坐满了人,密密麻麻,几乎要超载,但船身依旧平稳得诡异。

白衣女子最后扫视了一眼岸上,确定再无人来,便提着灯笼,轻轻跃回船头。

乌篷船无声地离岸,再次滑入浓雾之中。那白色的灯笼光渐行渐远,像一只逐渐合上的、冰冷的眼睛。

歌声也渐渐消散在雾气里。

河岸重新恢复了死寂,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

但我心中的寒意却达到了顶点。这个镇子,白天死气沉沉,夜晚却进行着如此诡谲莫测的活动!飞头、蜡化、冥河渡舟、夜半集体摆渡……虫落,虫落,这里到底藏着怎样恐怖的秘密?

那艘船载着那么多人,去了下游?还是……去了河心?

我突然想起之前讹兽的话,它让我往下游走……

一个可怕的念头闪电般击中了我的脑海。

它没有完全说谎?

下游,红色的浅滩……或许不是给我走的生路。而是……而是这些夜半渡河之人的……终点?或者说,是某种“祭祀”的场所?

虫落的祭祀!

老妪说过,等祭祀完了,就能走了!

难道所谓的出路,必须建立在某种可怕的祭祀完成之上?而祭品……是这些镇民?还是……像我这样的外乡人?

巨大的恐惧和迷雾笼罩着我。而我腿上的蜡化痕迹,在那白衣女子灯笼的光晕划过窝棚缝隙的瞬间,似乎又传来一阵轻微的灼热感。

第三个黎明前……

时间,不多了。

我蜷缩在冰冷的窝棚里,听着自己狂乱的心跳和窗外永无止境的雨声,第一次感到,黎明或许永远不会到来。而当我再次睁开眼,看到的,可能是满屋摇曳的烛光,和无数双缓缓流下蜡泪的……眼睛。

窝棚的缝隙外,墨黑色的河水吞噬了最后一缕灯笼的幽光,那诡异的歌声也彻底消散在浓雾与雨声中,仿佛从未出现。但死寂重新笼罩下来时,却比任何声响都更令人窒息。

我蜷缩在冰冷的角落里,小腿上那圈蜡化的麻木感如同毒蛇的牙印,不断释放着冰冷的灼痛,提醒着我那如同悬顶之剑的倒计时。第三个黎明前……

刚才那幕集体沉默的夜渡,比任何张牙舞爪的妖怪都更让我心寒。那是一种秩序井然的、深入骨髓的诡异。这个镇子,是一个精密运转的恐怖机器,而我,是一个意外落入其中的、即将被碾碎的杂质。

不能坐以待毙!

讹兽的欺骗,白骨舟的凝视,蜡像馆的诅咒……它们像一张不断收拢的网。我必须做点什么,在彻底变成蜡像或者被拖入某种可怕的祭祀之前,找到一丝破局的缝隙。

那个老妪!她提到过祭祀!她一定知道更多!

虽然极度恐惧那栋有飞头女人的吊脚楼,但眼下,那里似乎是唯一可能获取信息的地方。至少,那老妪看起来……还能沟通?

强烈的求生欲压过了恐惧。我深吸几口带着鱼腥味的冰冷空气,努力活动了一下有些僵硬的腿脚,蜡化的麻木感似乎暂时被压制了,但那种材质改变的诡异触感依旧清晰。

我小心翼翼地扒开草席,探出头去。巷弄空无一人,只有雨水滴答。两岸的吊脚楼黑黢黢的,那些红灯笼不知何时熄灭了大半,剩下的几盏在风中摇曳,投下变幻不定、如同鬼爪的光影。

我必须回去。

贴着墙根,借助每一个阴影,我像个幽灵一样在迷宫中穿梭。听觉和视觉绷紧到了极致,任何一丝风吹草动都让我几乎惊跳起来。好在,直到那栋熟悉的、散发着陈腐气息的吊脚楼出现在眼前,再没遇到什么异常。

木门虚掩着,仿佛从未关上。

我屏住呼吸,轻轻推开。堂屋内一片漆黑,只有角落里那点熟悉的、微弱的炭火余烬,映照出老妪佝偻着坐在竹椅上的轮廓。她似乎睡着了,头一点一点,发出极轻微的鼾声。

对面,那扇通往飞头女人房间的门紧闭着。

我蹑手蹑脚地挪进去,冰凉的地板刺激着脚心。我不敢惊动任何人,只想从老妪这里得到一点线索。

“婆婆……”我压低了声音,嘶哑地呼唤。

老妪的鼾声停了。她极其缓慢地抬起头,耷拉的眼皮掀开一条缝,浑浊的眼珠在黑暗中转向我,没有任何意外,仿佛早就料到我会回来。

“路……找不到……”我艰难地开口,感觉每一个字都干涩得像砂纸摩擦。

“说了哩……山神怒了……要等祭祀……”她的声音依旧漏风般嘶哑。

“祭祀……到底是什么?在哪里举行?我……我能去看吗?”我试探着,心脏狂跳。

老妪的嘴角似乎极其缓慢地向上扯了一下,形成一个极其诡异的、似笑非笑的弧度。

“外乡人……也想沾沾山神的福气?”她浑浊的眼睛盯着我,那目光似乎能穿透皮肉,看到我体内正在发生的蜡化,“祭祀啊……就在河下游……红滩那边……快了,明晚子时……”

明晚子时!

我的心猛地一沉。那不就是第三个黎明之前?时间如此巧合?

“红滩……怎么去?祭祀……需要做什么?”

“顺着水走……就能到……”老妪的声音越来越低,越来越飘忽,“做什么?献给山神……山神收了祭品,路就通了……就能走了……”

祭品?!

我后背瞬间被冷汗浸透。

“祭品……是什么?”

老妪却不再回答,她的头重新一点一点,眼睛闭上,鼾声又响了起来,仿佛刚才的对话只是我的幻觉。

献给山神?祭品?是我理解的那个意思吗?那些夜半登船沉默无声的镇民……他们是去参加祭祀?还是……他们本身就是祭品?

而我这个外乡人,是不是也是早已被选定的“祭品”之一?

巨大的恐惧攫住了我。我必须知道更多!红滩!必须去红滩看看!至少,要知道那里到底是什么情况!

我不敢再停留,转身像逃一样离开了这栋令人窒息的小楼。

雨不知何时停了,雾气却更浓,几乎伸手不见五指。我凭借着模糊的记忆和对水流声的辨别,朝着下游方向摸索前行。

手腕上被讹兽咬过的地方,那两点细微的白痕,忽然传来一阵针扎似的刺痛,很轻微,却让人心神不宁。

脚下的路越来越难走,河岸变得崎岖陡峭,布满了湿滑的苔藓和乱石。四周寂静得可怕,连虫鸣都没有,只有河水流动的汩汩声,那声音似乎也变得更加粘稠、沉重。

走了不知多久,前方浓雾中,隐约出现了一片不同于墨黑河水的暗红色调。

是那里!红滩!

我心脏揪紧,更加小心地靠了过去。

空气中开始弥漫起一股极其古怪的味道。像是铁锈,又混合着某种浓郁的、甜腻的腥气,几乎和蜡像馆里的甜香一样令人作呕。

河滩到了。并非讹兽所说的浅滩石堤,而是一片广阔的、由暗红色砂石构成的滩涂,仿佛被鲜血浸染了千万年。河水在这里变得异常平缓,几乎是静止的,颜色却比上游更加深邃黝黑。

而就在这片红滩的中央,雾气略微稀薄的地方,我看到了令人头皮发麻的景象——

无数残破的、大小不一的白骨,半埋在红色的砂石中,有些明显是兽类,但有些……那骨骼的形状,分明属于人类!它们杂乱无章地堆积着,像是被随意丢弃的垃圾,又像是某种邪异的图腾。

滩涂靠近水边的地方,矗立着几根粗糙的、被岁月风雨侵蚀得斑驳不堪的石柱。石柱上刻满了无法辨认的、扭曲的古老符文,沾满了暗红色的污渍。

这里根本不是什么浅滩渡口!这是一处古老的祭祀场所!一处用人畜白骨作为装饰的邪祭之地!

所以,老妪说的祭祀,是真的!祭品……也是真的!

那艘乌篷船,载着那些沉默的镇民,最终会来到这里?他们……

我不敢再想下去,胃里一阵翻江倒海。

就在这时,一阵极其轻微的、窸窸窣窣的声音,从红滩另一侧的雾气中传来。

我猛地趴下,将自己隐藏在几块较大的红色岩石后面,屏息凝神。

雾气涌动,几个黑影蹒跚地走了出来。

是虫落的镇民!大约四五个人,有男有女,穿着同样的古老服饰,脸色在红滩诡异的光线下显得更加苍白麻木。他们抬着什么东西——那是一个用黑色藤蔓和破烂布料包裹着的、长条形的、似乎很沉重的东西。

他们沉默地走到那几根石柱中间,将那长条形的东西放下,动作僵硬却熟练。

然后,他们开始围绕着那东西,跳起一种动作极其古怪、扭曲的舞蹈。手臂不自然地挥舞,身体以违反常理的角度弯曲,脚步蹒跚而沉重,没有音乐,只有他们喉咙里发出的、极其低沉的、断断续续的哼唧声。

那不像舞蹈,更像是一种痉挛,一种被无形丝线操控的木偶剧。

我被眼前这原始、野蛮、邪异的一幕惊呆了,浑身冰冷。

舞蹈持续了大约一刻钟,那几个镇民突然同时停下,动作定格在一个极其扭曲的姿势上。

然后,他们朝着那墨黑色的河水,齐刷刷地跪了下去,额头深深抵在冰冷潮湿的红砂石上,一动不动。

整个红滩只剩下河水汩汩的流动声。

时间一点点过去,那几个镇民就像变成了石头,没有丝毫动静。

我趴在岩石后,腿脚因为长时间保持一个姿势和蜡化的影响,已经麻木刺痛,但我丝毫不敢动弹。

突然——

跪在最前面的一个镇民,身体毫无征兆地剧烈抽搐起来!

他猛地抬起头,脸上充满了极致的痛苦和恐惧,嘴巴张大到极限,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他的眼睛、鼻子、耳朵里,开始冒出无数细小的、黑色的虫子!它们像涌动的潮水,瞬间覆盖了他的脸庞,钻进他的头发,从他的衣领口蜂拥而出!

他疯狂地抓挠着自己的脸和喉咙,身体扭曲成不可思议的角度,最终重重地摔倒在红砂石上,仍在剧烈地抽搐,越来越多的黑虫从他体内涌出,覆盖了他,形成一个不断蠕动的黑色虫堆!

而旁边的其他几个镇民,依旧保持着跪拜的姿势,纹丝不动,仿佛对同伴的惨状毫无察觉!

我被这突如其来、极端恐怖的景象吓得魂飞魄散,死死咬住自己的手背,才没有尖叫出声。

虫落!虫落!这个名字原来是这个意思!?那黑色的虫子……就是“虫落”的“虫”?

那堆蠕动的黑虫渐渐平息下来,散开,重新钻回红砂石下,消失不见。而原地,只剩下了一具干干净净的、白森森的骨架,和滩涂上其他的白骨,再无二致。

祭品……这就是祭品?!失败的祭品?!

剩下的几个镇民这时才缓缓抬起头,脸上依旧麻木,仿佛刚才什么都没发生。他们站起身,看也没看那具新鲜的白骨,沉默地抬起那个黑色的长条形包裹,一步步走入那墨黑色的、静止的河水之中。

河水很快淹没了他们的膝盖,腰部,胸膛……最后,连头顶也消失了。

河面泛起几个细微的气泡,然后恢复死寂。

他们……把自己献祭了?!

我浑身发抖,牙齿不受控制地磕碰在一起。

这就是虫落的祭祀?用活人?失败者被体内的怪虫吞噬,成功者……走入冥河?

那山神……到底是什么东西?!

就在我心神剧震,几乎要崩溃的时候,一只冰冷滑腻的手,突然从后面,轻轻搭在了我的肩膀上。

“看到啦?”一个极其悦耳,却带着恶毒笑意的声音,贴着我耳边响起。

是讹兽!

我猛地一颤,几乎跳起来,心脏快要从嗓子眼里蹦出。

它什么时候来的?!它看到了多少?!

我僵硬地转过头。那只漂亮的兔子生物就蹲在我身后的红石上,红宝石般的眼睛里闪烁着兴奋而残忍的光芒,它伸出粉嫩的舌头,舔了舔鼻尖,仿佛刚品尝完一场绝佳的好戏。

“山神的口味可是很挑剔的,”它歪着头,声音轻快,“不合格的祭品,就会被虫落吃掉哦……合格的嘛,就能去伺候山神啦……怎么样,是不是很有趣?”

它的语气,就像在讨论一道菜的味道。

恐惧和极致的愤怒在我胸腔里爆炸。“你骗我!这里根本没有路!”

“路?”讹兽眨眨眼,一脸无辜,“有啊,怎么没有?那河底下不就是吗?只不过,是通往山神肚子的路嘛……嘻嘻……”

它笑得前仰后合,仿佛这是世上最好笑的笑话。

我猛地想起它之前的话——“你猜,摆渡人模糊的脸,是否与你一样?”

一个更加冰寒的念头窜入脑海。

难道……难道那些“合格”的、走入河水的祭品……并不是去伺候山神……而是变成了……变成了那白骨舟上的舟人?!那模糊的面容下,是无数张被吞噬的、扭曲的脸孔?包括……未来的我?!

“所以,”讹兽止住笑,红眼睛紧紧盯着我,带着一丝戏谑的怜悯,“你打算怎么办?等着变蜡像?还是……试试去当祭品?看看山神喜不喜欢你这半蜡半人的口味?”

它伸出小爪子,指了指我依旧麻木刺痛的小腿。

我低头看去,心脏再次停跳——就这么一会儿功夫,那蜡化的痕迹,竟然又向上蔓延了寸许!皮肤彻底失去了纹理和温度,变得光滑、僵硬、泛着不祥的黄白色泽!

第三个黎明前……时间流逝的速度,远比我想象的更快!

“不过嘛……”讹兽突然拖长了声音,语调变得诡秘起来,“看你这么可怜,我再帮你一次好了。”

它从红石上跳下来,凑近我,那股甜腻腐败的气息再次笼罩了我。

“告诉你一个真正的秘密哦……能解开蜡咒的东西……就在这红滩上。”它的小爪子指向那几根刻满符文的石柱,“看到最中间那根石柱顶上没有?放着一样东西……是以前某个不小心路过这里、又想多管闲事的家伙留下的……据说啊,能克制一切邪蠹哦……”

它的红眼睛闪烁着狡黠莫测的光。

“能不能拿到……就看你自己啦!这次,我可真的没骗你哦!”

说完,它不等我反应,发出一串轻快的笑声,身影一晃,如同融化在雾气里一般,消失不见。

又一次“帮助”?

我死死盯着那根最高的石柱。柱顶似乎确实放着一个不大的、长方形的深色物件,在雾气中看不太真切。

那是唯一的希望吗?还是另一个更加恶毒的陷阱?

腿上的蜡化灼痛阵阵传来。

我没有选择了。

红滩上暂时恢复了死寂,只有那具新鲜的白骨,空洞的眼窝望着雾蒙蒙的天空。

我咬紧牙关,从岩石后匍匐而出,朝着那几根邪异的石柱,爬了过去。

每靠近一步,那股铁锈和甜腥混杂的味道就更浓一分,几乎令人晕眩。脚下的红砂石异常湿冷,仿佛浸透了无数岁月的鲜血。

终于,我爬到了石柱林中间。

近距离看,这些石柱更加狰狞,上面刻满的符文扭曲盘绕,像是无数挣扎的虫蛇。石柱表面布满了干涸的暗色污渍,散发出浓烈的腥气。

我深吸一口气,忍住恐惧和恶心,尝试着攀爬那根最高的石柱。石柱表面湿滑,布满苔藓,很难着力。我用手抠着那些深刻的符文凹槽,一点点艰难向上。

腿上的麻木感严重影响了我的动作。

好几次差点滑落下去。

终于,我颤抖的手,触碰到了柱顶。

那上面放着的,果然是一个东西。

一个深紫色的、巴掌大小的、用某种不知名木材雕刻而成的……盒子。盒子表面光滑,没有任何纹饰,却散发着一股极其淡雅的、与周围邪恶环境格格不入的檀香气味。

这就是讹兽说的能克制邪蠹的东西?

我小心翼翼地拿起盒子。很轻。

试图打开它,却发现盒子严丝合缝,根本没有开启的机关,像是一整块实心的木料雕刻而成。

怎么回事?

就在我拿着盒子,茫然无措的时候——

“嗒。”

一声极其轻微的、液体滴落的声音,在我正下方响起。

我全身的血液瞬间凉了。

极其缓慢地、僵硬地低下头。

石柱下方,不知何时,静静地站着一个“人”。

它抬着头,那张光滑的、蜡黄的、毫无生气的脸,正对着我。空洞的眼窝里,两点暗红色的光芒死死锁定在我手中的盒子上。

是那个官服蜡像!它竟然离开了蜡像馆,追踪到了这里!

而它那空洞的眼窝里,此刻,正缓缓地、不断地溢出浓稠滚烫的蜡泪!

“嗒。”

又一滴蜡泪,滴落在红砂石上,迅速凝固。

它找到我了!

而几乎就在同时,我手中的那个深紫色木盒,突然毫无征兆地、微微发热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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