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药篓的边缘勒进肩肉,带着一种湿冷的疼。山雾浓得化不开,像某种活物,缠绕在腿间,每一次抬脚都滞重不堪。腐叶与湿泥的气息钻进鼻腔,闷得人喘不过气。

“阿川,跟紧点!”师兄玄明的声音从前头传来,隔着雾气,有些模糊不清,“这鬼天气,邪门得很!”

我喘着气,勉强应了一声。最后一次回头望,来时的路早已被翻滚的白雾吞没,只有几棵歪扭怪异的老树影子,在雾里若隐若现,像是吊着的死人。心里那点不安越来越重,像揣了只活兔子,咚咚直跳。这片老林子,平日里采药我们都绕着走,师父千叮万嘱,说深处不干净,有百年前留下的东西。可那株快要成形的老山参诱惑太大,玄明师兄红了眼,非要往里闯。

“快了,我记得就在这附近……”玄明拨开一丛满是湿漉漉蛛网的荆棘,声音里带着压抑不住的兴奋。

就在这时,雾气似乎薄了一丝。

前方,一片不自然的空地上,轮廓突兀地矗立着一座破败的建筑。黑黢黢的,仿佛山体本身生长出的一个丑陋瘤疤。是座古庙,大半部分都被深绿色的藤蔓和厚厚的苔藓覆盖了,飞檐坍塌,门墙倾颓,散发着一股浓烈的、陈旧的腐朽气味,比林子里的腐叶味更让人心头膈应。

庙门前,一棵早已枯死不知多少年的老槐树,枝桠扭曲地刺向灰白色的天空,像一双绝望挥舞的鬼爪。而就在那最高最枯的一根枝杈上,挂着一个东西。

一个青铜铃铛。

巴掌大小,遍布着厚厚的、斑驳的绿锈,看上去沉得很,将那条枯枝压得微微弯曲。它静默地悬在那里,像一个沉寂的诅咒。

我心里猛地一抽,凉气从脚底板直冲头顶。“师兄……这地方不对,咱、咱回去吧……”

玄明却像是根本没听见,他的眼睛直勾勾地盯着古庙黑洞洞的门口,那里面的黑暗浓稠得异常,仿佛能吞噬光线。“来都来了!怕什么?说不定……好东西就在里头!”他语气有种不正常的急切,抬脚就往前走。

我想拉他,手指尖刚蹭到他的后衣襟,一阵邪风毫无征兆地卷起。

这风阴冷刺骨,吹得满地腐叶打旋,发出窸窸窣窣的碎响,像无数小爪子在挠地。也吹动了那棵枯树上的枝桠。

嘎吱——嘎吱——

枯枝摇晃。

然后——

“叮……”

一声铃响。

极其轻微,甚至有些暗哑,被风送着,钻进耳朵里。

我浑身汗毛瞬间炸起!那声音根本不像是正常的金属撞击,更像是有人用生锈的铁片,在朽骨上轻轻刮了一下,听得人牙酸心颤。

玄明的脚步顿住了,猛地回头。

就在他回头的刹那,我看到他那双总是透着精明亮的眼睛里,似乎极快地闪过一抹异样的颜色,但雾气缭绕,看不真切。

“师兄?”我声音发颤。

他脸上的狂热凝固了一瞬,显出几分茫然,用力眨了眨眼:“……怎么了?刚才好像……听到啥了?”

那阵邪风停了,铃铛也重新静止下来。死寂。比之前更令人窒息的死寂。连林子里偶尔的鸟叫虫鸣都彻底消失。

“铃、铃铛响了……”我哆哆嗦嗦地指着枯树。

玄明抬头望了一眼那青铜铃,皱皱眉:“瞎说什么,风吹的罢了。自己吓自己。”他甩甩头,像是要把那瞬间的恍惚甩出去,可我却看到他缩在袖子里的手,微不可察地抖了一下。“快走,天黑前必须找到那山参!”

他不再看我,几乎是小跑着冲向古庙残破的门槛。

我僵在原地,巨大的恐惧攫住了我,几乎要转身逃跑。可把师兄一个人丢在这鬼地方……我咬咬牙,攥紧胸前衣服里贴肉挂着的、师父给的、据说能辟邪的小小符囊,硬着头皮跟了上去。

庙里比外面更暗,更冷。空气粘稠得如同泡在水银里,每吸一口都带着沉重的尘土和霉味。神像坍塌碎裂,只剩一个模糊的基座,上面覆盖着厚厚的鸟粪和污垢。壁画斑驳脱落,勉强能辨认出一些扭曲狰狞的图案,颜色暗淡得像是干涸的血迹。地面坑洼不平,散落着碎砖和不知名的兽骨。

我们不敢深入,就在门口附近逡巡。玄明像是魔怔了,拿着药锄四处乱刨,嘴里不住地念叨:“在哪呢?明明该在这附近的……”

我提心吊胆地跟在后面,总觉得黑暗里有什么东西在看着我们。后背一阵阵发凉。

一无所获。

外面的天光透过破窗,变得愈发昏沉。雾更浓了。

“妈的!”玄明泄愤似的一脚踢在旁边的破香炉上,哐当一声,香炉滚倒,扬起一片呛人的灰尘。“白跑一趟!”

他喘着粗气,脸上尽是焦躁和不甘,额角渗出细汗。他抬手抹了一把汗,喘着气:“走!真他妈晦气!”

他大步流星往外走,似乎一刻也不想多待。

我忙不迭跟上,只想尽快离开这令人窒息的地方。

就在我们即将迈出庙门的那一刻。

“叮……”

第二声铃响。

比第一声清晰得多,也响亮得多!那声音直直刺入耳膜,带着一种冰冷的、金属的震颤,在空旷的庙堂和死寂的山林间来回碰撞,激起层层叠叠、令人头皮发麻的回音。

玄明的身体猛地一僵,钉在原地,背对着我。

“师……兄?”我几乎哭出来。

他极其缓慢地、极其缓慢地,转过身来。

脸上所有的焦躁、不甘、人气,全都消失了。只剩下一片死寂的空白。而就在那片空白之上,双眼之中——两簇幽蓝色的、冰冷诡异的火焰,猛地燃烧起来!

那不是活人的眼睛!是鬼火!是坟地里飘荡的、没有任何温度的鬼火!

他直勾勾地“看”着我,嘴巴微微张开,喉咙里发出一种“嗬……嗬……”的、像是破风箱拉扯的声音,嘴角有什么亮晶晶的东西淌下来,滴落在地。

我惨叫一声,魂飞魄散,转身就没命地跑!药篓丢了,鞋跑掉了一只,荆棘刮破了衣服和皮肤,火辣辣地疼,可我什么都顾不上了!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跑!离那东西远点!

身后,那“嗬嗬”的怪响紧追不舍,并且,开始夹杂另一种声音——僵硬、沉重、拖沓的脚步声!啪嗒…啪嗒…啪嗒…一下下,像是踩在我的心脏上!

铜铃尸!师父说过的铜铃尸!铃响尸变!

我疯了一样往山下冲,肺叶像是要炸开,血腥味涌上喉咙。

雾气被奔跑的身影搅动,忽然,脚下猛地一空!

我甚至来不及惊呼,整个人就直坠下去!

冰冷的、污浊的河水瞬间淹没头顶,呛入口鼻。是那条绕山的阴河!我扑腾着,好不容易挣扎出水面,冰冷的河水激得我浑身哆嗦,牙齿疯狂打架。

河岸高出水面不少,湿滑无比,我手忙脚乱地想爬上去。

就在这时,身边暗红的河水一阵翻涌。

一个东西,悄无声息地冒了出来。

形如巨大水蛭,通体是一种令人作呕的、黏腻的血红,几乎有成年男人大腿粗细,表面布满了不断开合的、吸盘似的口器。它在水面上抬起前端,那前端没有眼睛鼻子,只有一个圆形的、布满层层叠叠、细密尖牙的口器,正正地对着我。

月牙不知何时突破了浓雾,惨白的光照在它湿滑血红的身躯上。

今天……是月圆之夜!

血炬妖!

那东西猛地一弹,如同离弦的血箭,瞬间缠上我的脖颈!

冰冷、滑腻、如同最恶心的毒蛇!巨大的缠绕力瞬间勒得我眼球外凸,无法呼吸!紧接着,脖颈一侧传来一阵尖锐的刺痛——那布满细牙的口器狠狠吸附在了我的颈脉上!

一股难以言喻的、令人头皮发麻的吸吮力传来!

我能清晰地感觉到自己的血液、甚至某种更重要的东西,正被飞速地抽离身体!四肢迅速变得冰冷、无力……

“未亡人的血……最是甘甜……”一个模糊不清、湿漉漉、带着吮吸回音的低语,直接钻进我几乎停滞的脑髓里。

我要死了……就这样被吸成人干……

绝望像阴河的冷水,淹没了最后一点意识。

就在我眼前发黑,即将彻底失去知觉的刹那——

岸边的淤泥里,那些黑灰色的、火灾后留下的草木灰烬,突然无风自动,汇聚起来。

一只焦黑的、完全由灰烬构成的手臂,猛地从岸边探出,一把抓住了血炬妖黏滑的身体!

“滋——啦——”

一阵火焰爆裂般的低响,伴随着一股皮肉烧焦的恶臭,血炬妖发出一声尖锐的、非人的嘶鸣,缠绕我的力道骤然一松!

更多的灰烬汇聚,一个模糊的、不断有灰屑剥落飘散的人形,在岸上凝聚。它没有五官,只有一个焦黑的轮廓,对着我的方向,举起那只焦黑的手臂。

一个声音,像是无数火星爆裂、柴薪折断的混合,直接在我耳蜗深处炸开:

“铃……响……三……遍……”

“百……尸……夜……行……”

它猛地指向山林古庙的方向。

几乎就在它话音落下的瞬间——

“叮!!!”

第三声铃响,撕裂雾气,穿透山林,震得阴河水面都荡起涟漪!

比前两声更加凄厉,更加急促,带着一种宣告终极恐怖的冰冷恶意,浩浩荡荡,传遍四野!

“嗬——!”

“嗬——!”

霎时间,四面八方,山林深处,密密麻麻的、令人牙酸的拖沓脚步声和喉咙怪响,层层叠叠地响了起来!

由远及近!

我被那惊变骇得心神俱裂,求生的本能却在这一刻压倒了一切。脖颈上血炬妖被灰烬手臂灼伤吃痛,缠绕稍松,那可怕的吸吮力也出现了片刻中断。我不知哪来的力气,猛地挣脱开那滑腻恐怖的束缚,手脚并用,爆发出濒死的疯狂,在一片滑腻的河泥和污水中,拼命爬上了对岸!

根本不敢回头再看阴河里的恐怖景象,也顾不上分辨那烬语亡魂是善意警告还是另一种邪恶,脑子里只剩下烬语亡魂最后指向的方向和那回荡不休的第三声催命铃响!

跑!必须跑!

肺部像个破风箱,每一次吸气都带着血腥味的灼痛,冰冷的河水浸透衣衫,沉甸甸地裹在身上,寒冷刺骨。可我跑得从未这样快过,几乎是在贴地飞掠,被恐惧彻底驱动的身体压榨出最后的潜能。身后,山林里那密密麻麻的“嗬嗬”声与僵硬脚步声越来越清晰,越来越近,仿佛一支死亡的军队正在开拔,所过之处,连雾气都变得更加阴寒。

有什么东西——不止一个——就在我身后不远处的林子里穿梭,枯枝被踩断的脆响、尸体拖过地面的摩擦声,近得可怕。幽蓝色的光点,在浓雾和树影间一闪即逝,冰冷地锁定了我。

不能停!绝对不能停!

我几乎是滚下最后一段山坡,熟悉的道观围墙在黑夜里显出一个模糊的轮廓时,我几乎要哭出来。喉咙被血炬妖缠过的地方火辣辣地疼,肿胀不堪,发不出任何声音。我用尽最后的力气,扑到观门上,拳头软绵绵地砸着木门,身体顺着门板滑倒。

门很快开了,暖黄的光线和熟悉的檀香味涌出。两个守夜的小道童看清我的模样,吓得尖叫起来。

“川师兄!”

“天啊!你怎么……”

我瘫软在地,手指死死抠着门框,浑身抖得像是秋风里的落叶,只能发出嗬嗬的漏气声,眼泪鼻涕不受控制地流下。视野模糊,只觉得观里的灯光刺得眼睛生疼。

脚步声急促传来。

“何事喧哗?!”师父沉静却带着威严的声音响起,拨开围过来的道童。

他高大的身影挡住了灯光,俯身看向我。他的目光锐利如鹰,先是落在我肿胀发紫、带着一圈可怕牙印和粘液的脖颈上,眉头死死拧紧。随即又看到我满身湿透的河水、泥污和刮破的血痕,脸色愈发凝重。

他蹲下身,枯瘦但温暖的手指迅速检查了一下我颈侧的伤口,又翻看了一下我的眼皮。

“阴河水毒,尸气侵体……碰上什么东西了?”他的声音压得很低,带着一种山雨欲来的紧绷。

我张着嘴,巨大的恐惧和后怕依旧攥紧着我的喉咙,只能发出破碎的气音:“师……师父……铃……尸……血……河……”

语无伦次。

师父的脸色越来越沉,他不再追问,示意道童:“抬进去!准备糯米、艾草、无根水!快!”

他起身,正要吩咐什么,目光却猛地定格在我脸上——不,是定格在我的耳朵上!

他的瞳孔骤然收缩到了针尖大小!脸上那惯常的、山崩于前而不改色的沉稳,第一次出现了清晰的、近乎惊骇的裂痕!甚至下意识地后退了半步,仿佛看到了世间最匪夷所思、最不祥的东西!

“这……这是……”他的声音陡然拔高,尖利得几乎变了调,“坏了!”

他死死盯着我的右耳,手指颤抖地指着。

“耳中人!是‘耳中人’!”

整个前院瞬间死寂。所有道童都僵住了,脸上血色尽褪,看向我的眼神充满了极致的恐惧,仿佛我是什么瘟神源头。

我懵了,完全无法理解师父的反应。耳中人?那是什么?我耳朵怎么了?除了奔跑时的轰鸣和水流的余响,我并没觉得有什么异常……

师父猛地吸了一口气,像是强迫自己镇定下来,但他的眼神依旧骇然,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带着冰冷的重量,砸在我茫然失措的心上:

“它说的话…一句都信不得!”

仿佛是为了印证他这石破天惊的话语——

就在我的耳道深处,那个连我自己都未曾察觉的角落,一个极细微、却清晰无比的、带着某种诡异狎昵和恶作剧得逞意味的轻笑,毫无征兆地钻了出来。

“嘻……”

那声音,细若游丝,却直钻脑髓。

冰凉彻骨。

我瘫在冰冷的地面上,师父那句“一句都信不得”如同惊雷,在我混乱的脑壳里炸开,余波震得我神魂俱颤。可信不得?什么信不得?是那古庙?是那铜铃?是师兄眼中的鬼火?还是阴河里那吸血的怪物和由灰烬组成的警告?

剧烈的矛盾撕扯着我几乎要崩溃的神经。我所经历的一切,那冰冷的触感,钻心的疼痛,绝望的恐惧,难道都是假的?

不!脖颈上那圈火辣辣的刺痛和肿胀感如此真实!被血炬妖吸附过的地方,皮肉下透着不祥的青黑色,细密的齿痕围成一圈,正隐隐渗着带着腥气的组织液。还有那被河水浸透、沾满泥污、紧紧裹在身上的冰凉道袍,以及跑丢了一只鞋、被荆棘划得稀烂的脚底板传来的尖锐疼痛……这一切都在 screaming 着它们的真实性!

可师父那惊骇欲绝的表情,周围师兄们骤然苍白的脸和下意识后退的脚步,还有……

还有我耳朵里,那一声若有似无、冰冷狎昵的轻笑。

“嘻……”

它又来了!像一根冰冷的针,悄无声息地刺入脑仁深处。

我猛地抬手,想要去抠挖自己的耳朵,却被师父一把死死攥住手腕。他的手如同铁钳,带着不容抗拒的力量,还有一丝极力压制却依旧存在的颤抖。

“别动它!”师父的声音压得极低,每一个字都像是从喉咙深处碾磨出来,带着一种我从未听过的、近乎恐惧的严厉,“你想死吗?!”

他猛地扭头,对周围吓傻了的道童厉声喝道:“还愣着干什么!糯米!艾草!无根水!快!再加朱砂!黑狗血!要快!”

道童们如梦初醒,连滚爬爬地冲向库房和后院,空气中弥漫开一种大难临头的恐慌。

师父不再看我,他半拖半抱地将我弄进前殿旁边的一间净室。这里通常是给重病号或者需要静修的同门准备的,此刻却像是一个即将关押瘟神的囚笼。

我被安置在冰冷的石板床上,身体依旧不受控制地发抖。屋顶的横梁在油灯摇曳的光线下投下扭曲晃动的阴影,像是随时会扑下来的魑魅魍魉。

师父的动作快得惊人。他亲手扒掉我湿透的衣服,用干燥的布巾粗暴地擦拭我冰冷的身体。糯米混合着艾草和无根水被捣成糊状,带着一股奇异的辛辣气味,厚厚地敷在我脖颈的伤口上。

“滋……”

一阵强烈的、像是烧红的烙铁烫在皮肉上的灼痛感猛地传来!我惨叫一声,身体剧烈抽搐,想要挣脱,却被师父死死按住。那糯米艾草糊接触伤口的地方,竟然冒起丝丝缕缕极淡的黑烟,一股难以形容的、混合着腥臭和焦糊的味道弥漫开来。

剧烈的疼痛让我暂时抛开了脑中的混乱和耳中的异响,只剩下最原始的痛楚。

师父的脸色没有丝毫缓和,眼神凝重得能滴出水。他紧紧盯着那冒着黑烟的伤口,又迅速用蘸了朱砂的毛笔,在我胸口、额头画下一道道繁复扭曲的符咒。朱砂触及皮肤,带来另一种冰凉的刺痛感。

黑狗血被端来了,浓重的腥气冲得人作呕。师父用手指蘸了,毫不犹豫地点在我的眉心、鼻尖、下巴和两只手腕的内侧。

每一滴黑狗血落下,都像是一块冰砸在皮肤上,激得我一阵寒颤。而与此同时,我耳朵深处那细微的、若有似无的声响,似乎变得更加清晰了一些。不再是轻笑,而是变成了一种极细微的、模糊不清的咕哝,像是有谁贴在我的耳膜上窃窃私语,音调诡异,完全听不懂内容,却无端地让人心烦意乱,头皮发麻。

“师父……我耳朵里……有东西……”我忍着脖颈的剧痛和那诡异的耳语带来的烦躁,艰难地开口,声音嘶哑得像是破锣。

“我知道。”师父的声音干涩,他画完最后一笔符咒,额角已经渗出了细密的汗珠。他死死盯着我的右耳,眼神复杂到了极点,有恐惧,有愤怒,有难以置信,还有一丝……绝望?

“‘耳中人’……我只在观里快失传的《百邪录》残篇里见过记载……以为是早已绝迹的东西……”师父的声音低沉得像是在自言自语,“形无定,声窃窃,寄于耳窍,食人惊惧精魄为生……最善窥人心窍,编织幻妄,乱人神智,诱人癫狂……甚至……操纵言行……”

他猛地看向我,眼神锐利如刀:“你仔细回想!你入山之后,所见所闻,尤其是听到的声音,有没有什么异常之处?哪怕是一瞬间的恍惚或者觉得不对劲的地方!”

异常?

我忍着剧痛和脑中的嘈杂,拼命回溯。

入山……浓雾……古庙……枯树……铜铃……

第一声铃响!是的,那第一声铃响时,玄明师兄回头,我似乎看到他眼里有异色闪过,但他立刻否认了,说只是风吹……然后他就变得异常急切……

第二声铃响,他就彻底变了……

还有!在那阴河边,血炬妖吸附在我脖子上时,那湿漉漉的低语……“未亡人的血最是甘甜”……

以及,那烬语亡魂的警告……“铃响三遍,百尸夜行”……

第三声铃响之后,山林里确实响起了恐怖的动静……

这一切,难道……难道……

一个可怕的、足以让我彻底疯狂的念头如同毒蛇般钻入我的脑海——如果……如果从第一声铃响开始,我所听到的,我所看到的,甚至我所感受到的,都已经被扭曲了呢?

师兄眼中的鬼火,是真的吗?血炬妖的袭击,是真的吗?那烬语亡魂,真的是在警告我吗?还是说……它们都是“耳中人”想让我听到、看到、感受到的?!

它所做的一切,只是为了让我极致的恐惧?只是为了品尝我“惊惧的精魄”?

那师兄呢?师兄他现在……

巨大的恐慌和一种被彻底玩弄于股掌之间的屈辱感瞬间淹没了我。如果连自己的感官都无法信任,那还有什么是真的?!

“啊——!”我抱住剧痛欲裂的头,发出痛苦的嘶嚎。

就在我情绪剧烈波动,濒临崩溃的边缘——

那耳中的窃窃私语声陡然变大了!

不再是模糊的咕哝,而是变得清晰、急促,带着一种恶毒的、煽动性的语调,直接在我脑颅内回荡:

“假的…都是假的…他在骗你…他怕你知道真相…糯米疼吗?朱砂灼吗?黑狗血恶心吗?他是在折磨你…他和你师兄早就想除掉你了…因为你看到了…你看到了后山禁地里他们和……”

“闭嘴!!!”

师父须发皆张,猛地发出一声雷霆般的怒吼!他手中不知何时多了一张紫金色的符箓,其上电光缭绕,发出噼啪的爆响!他以极快的速度,猛地将符箓拍向我的右耳侧!

并非直接贴上,而是在离我耳朵还有三寸距离时硬生生停住!

“轰!”

一股无形的气浪在符箓和我耳朵之间炸开!

我感觉整个右半边的脑袋像是被重锤狠狠砸了一下,耳鸣声尖锐到了极点,几乎要刺穿鼓膜!那脑中的窃窃私语瞬间变成了一声极其尖锐、充满痛苦和怨毒的嘶叫!

像是某种东西被狠狠灼伤了一般!

紫金符箓上的电光迅速黯淡下去,符纸本身也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得焦黑、卷曲,最后化为一小撮灰烬,从师父指尖飘落。

师父闷哼一声,后退半步,脸色苍白了一瞬,眼中骇然之色更浓:“好凶的邪物!”

而那耳中的嘶叫声也迅速低落下去,重新变成了那种压抑的、充满恨意的、细微的咕哝声,像是在舔舐伤口,又像是在酝酿更恶毒的阴谋。

净室内陷入死寂。

只有我粗重的喘息声和油灯灯花爆开的轻微噼啪声。

脖颈上的糯米糊不再冒黑烟,灼痛感减轻了不少,但变成了一种深沉的、闷闷的痛。眉心的黑狗血点像是冰针,持续散发着寒意。

刚才那一下,虽然痛苦,却让我混乱燥热的脑袋清醒了短暂的一瞬。

我看到了师父的全力出手,也看到了那符箓的毁灭。更重要的,我听到了那声充满怨毒的嘶叫——那绝不是幻觉能发出的声音!

耳朵里的东西,是真实存在的!

那么,它拼命想要掩盖的、想要扭曲的,又是什么?

它为什么要阻止师父?它刚才想说什么?后山禁地?师兄和师父?

一阵更深的寒意,从脊椎骨窜起,瞬间涌遍全身。

师父剧烈地喘息了几下,死死盯着我的耳朵,眼神变幻不定。恐惧依旧在,但更多的是一种决绝和狠厉。

“这东西……比我想象的还要厉害得多……它不仅能窥心造幻,竟还能直接抵御破邪雷霆……”师父的声音沙哑,“常规手段怕是奈何不了它了……”

他猛地转身,走向净室角落一个上了锁的陈旧木箱,从贴肉处摸出一把小小的铜钥匙,手甚至因为急切而微微发抖,试了两次才打开锁。

木箱开启,一股陈旧的、混合着药味和淡淡血腥气的味道散发出来。师父从里面郑重地取出一个细长的、暗紫色的木匣。打开木匣,里面衬着明黄色的绸缎,上面静静躺着一枚银针。

那银针长约三寸,比普通的针灸用针稍粗,通体呈现出一种温润的、久经摩挲的哑光色,针身上刻满了肉眼几乎难以辨认的、比头发丝还要细密的符文。针尖一点,却闪烁着一种极其微弱的、仿佛随时会熄灭的七彩流光。

看到这枚银针,师父的脸上浮现出一种极其复杂的神情,有敬畏,有不舍,更有一种破釜沉舟的决然。

“这是‘封灵髓针’……”师父的声音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凝重,“是观里最后一点底蕴了……祖师爷留下的东西,用一点,少一点……本不该用在……唉!”

他深吸一口气,眼神变得锐利无比,看向我:“阿川,忍着点!此针一旦刺入耳后窍穴,能暂时封锁那邪物与外界的联系,甚至一定程度上压制它的活性,让它难以再兴风作浪,窥探你的心神!但过程……会极痛!如同直接针刺神魂!而且,这只是权宜之计,治标不治本!”

直接针刺神魂?

我看着那枚流淌着微弱流光的银针,一股源自灵魂深处的恐惧让我想要退缩。但一想到耳边那无休止的窃窃私语和它可能造成的可怕后果,我猛地一咬牙,重重点头:“师父,来吧!我忍得住!”

与其被这鬼东西玩弄至死,不如拼一把!

师父不再多言,示意两个稍微年长些、勉强能站稳的师兄上前,死死按住我的肩膀和头部。他用蘸了烈酒的棉布仔细擦拭那枚“封灵髓针”,手指稳定得可怕。

他绕到我右侧,手指在我耳根后方摸索着,寻找着某个特定的位置。他的指尖冰凉。

我紧张得全身肌肉绷紧,屏住了呼吸。

那耳中的咕哝声似乎察觉到了致命的威胁,陡然变得尖锐急促起来,像是一锅滚油沸腾!无数混乱的、扭曲的、充满恶意的碎片信息强行塞进我的脑子:

“不要信他…针下去你就死了…成了傻子…他好夺取你的先天根骨…” “师兄就是被他这样害死的…在山洞里…烂掉了…” “跑!快跑!铜铃尸要来了!我听到铃声了!就在观外!好多!好多啊!” “脖子好痛…血炬妖的毒发作了…你的内脏正在融化…”

各种恐怖的幻听和身体的错觉如同潮水般涌来,试图摧毁我最后的理智!

我死死咬住嘴唇,鲜血的腥味在口腔里弥漫开,用尽全部意志力对抗着那无孔不入的邪语!

就在这时,师父眼中精光一闪,找准了位置!

他手持银针,稳、准、狠地刺下!

“呃啊啊啊啊啊——!!!”

那不是肉体的疼痛!那一瞬间,我感觉像是有一根烧红的烙铁,直接捅进了我的脑髓深处!并在里面猛烈地搅动!眼前猛地一黑,随即爆开无数混乱的金星和扭曲的彩色光斑!整个灵魂都在剧烈震颤,仿佛要被这一针撕裂!

我发出的惨叫已经完全不像人声!

按住我的两个师兄脸色惨白,几乎要按不住我剧烈的挣扎。

而在我耳中,那“耳中人”发出了一声更加凄厉、更加尖锐、充满极致痛苦和怨毒的惨嚎!仿佛被踩中了七寸的毒蛇!

银针上的七彩流光骤然亮了一瞬,针身上那些细密的符文仿佛活了过来,微微蠕动,将一股无形的、阴冷邪异的力量强行封锁、压制的波动清晰地传递出来。

剧痛如同潮水般退去,留下的是无尽的虚脱和脑仁深处一阵阵的空虚抽痛。我瘫在石床上,像一条离水的鱼,大口大口地喘息,浑身都被冷汗浸透,眼前阵阵发黑。

世界,安静了。

那持续不断的、折磨人的窃窃私语、恶毒低笑、恐怖幻听……全部消失了。

右耳里只剩下一种空洞的、深沉的嗡鸣,像是声音被隔绝在了极远的地方。

一种前所未有的、近乎奢侈的宁静感,包裹了我。

我虚弱地转动眼球,看向师父。

师父死死盯着那枚几乎完全没入我耳后、只留下一点点针尾的封灵髓针,额头满是汗水,胸口也在微微起伏。他看到我看向他,急忙俯身问道:“怎么样?那东西的声音……可还有?”

我张了张嘴,喉咙干涩得发不出声音,只能极其轻微地摇了摇头。

师父长长地、长长地吁出了一口气,紧绷的身体稍稍放松,但眼神里的凝重却没有减少半分。

“暂时……压制住了。”他的声音带着脱力后的沙哑,“但这‘封灵髓针’的力量也在持续消耗,最多……最多只能维持十二个时辰。我们必须在这之前,找到彻底除掉它的办法……”

彻底除掉它的办法?

连祖师爷留下的宝针都只能暂时压制,还有什么办法?

师父的目光投向窗外,夜色浓重如墨。

“《百邪录》残篇提及,‘耳中人’虽诡谲难防,但其性属阴秽,至阳至烈之物或可伤之。然而它深藏耳窍,牵涉神魂,投鼠忌器……唯有一处地方,或许有一线生机……”

他的声音低沉下去,带着一种极其不确定的渺茫。

“后山……禁地……那口‘锁龙井’。”

锁龙井?

我心中猛地一凛。那是观里绝对的禁地,从我有记忆起就被严令禁止靠近,甚至提起都会受到严厉的责罚。传说那下面镇着极其可怕的东西。

师父竟然要去那里?为了我耳朵里这东西?

就在师父话音刚落,我因“锁龙井”三个字而心神震荡的刹那——

一种极其微弱、极其细微的、仿佛错觉般的震动,似乎从极远的地底深处传来。

更像是直接响在我的骨骼里。

嗡……

几乎同时,我耳后那枚封灵髓针的针尾,极其轻微地……震颤了一下。

针身上那微弱的七彩流光,似乎也随之……黯淡了那么一丝丝。

师父的瞳孔骤然收缩,猛地扭头,难以置信地看向我的耳后,又猛地抬头望向窗外后山的方向,脸上第一次出现了近乎惊惶的神色。

“怎么可能……它……怎么会现在就有反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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