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索性拉上厚重的窗帘,将那片繁华隔绝在外。
房间里瞬间陷入一片黑暗和寂静,只有他自己的呼吸声清晰可闻。
他在床边坐下,然后又站起,在并不宽敞的房间来回踱步。
梁院士的话语一遍遍在脑海中回响。
“委里医政医管局……副职……”
“既懂专业、又懂管理……”
“极具吸引力……长远发展……”
每一个词都像一块沉重的砝码,压向“留下”的那一边。
留在京城,进入部委。
这意味着什么?
意味着他从此将站在国家层面,参与制定影响全国医疗卫生政策的游戏规则。
他的视野、平台、所能接触到的人和资源,将是地方上无法想象的。
他可以远离江东省那个泥潭,不用再每天提防李忠民、赵凯那些人的明枪暗箭。
他可以拥有一个更安全、更体面、前途更光明的未来。
而且,苏琳呢?如果他能留在部委,以他的新身份,将苏琳从清源那个偏远地方调回京城,安排一个更好的工作单位,并非难事。
他们可以结束两地分居,在这座汇聚了全国最好资源的城市,组建一个安稳的家。
不用再让她担惊受怕,不用再让她承受因为自己而带来的压力和委屈。
他掏出手机,屏幕的光在黑暗中照亮了他的脸。
他点开与苏琳的聊天界面,上面最后一条信息是苏琳发来的,一张清源妇幼保健院简陋食堂的照片,配文:“今天的土豆丝炒得不错。” 后面跟着一个俏皮的笑脸。
他知道,她在努力让自己看起来轻松,不给他增加负担。
越是这样,他心里的愧疚感就越重。如果留在京城,他就能更好地保护她,给她更好的生活。
留下,似乎是一个对所有人都好的选择。
对他,对苏琳,甚至对远在清溪、已经为他感到无比骄傲的父母而言,儿子在京城部委工作,无疑是光宗耀祖的事情。
他走到书桌前,打开台灯,柔和的光线驱散了一小片黑暗。
桌上还摊开着几份需要最后核校的规范文稿。他的手指无意识地划过那些熟悉的专业术语,脑海里却不由自主地浮现出另一幅画面。
省人民医院,质管办那间不算大的办公室,“青年近卫军”的兄弟们围坐在一起,为了一个质量控制方案争得面红耳赤,然后又因为一个难题的破解而击掌相庆。
王鑫咋咋呼呼的声音,陈明沉稳的分析,刘倩冷静的补充……那些充满活力和信任的面孔,如此清晰。
他想起了周海峰院长,那个在他最艰难时给予他支持和平台的老领导,拍着他的肩膀说:“医院这副担子,以后要靠你了。” 那眼神里有期许,也有担忧。
他想起了李忠民和赵凯。
想起李忠民在电话里冰冷的警告,想起赵凯在观摩会上那幸灾乐祸的嘴角。
他知道,如果他留下,这些人或许会暂时松一口气,但绝不会停止他们的所作所为。
省医的改革可能会停滞,甚至倒退,“青年近卫军”可能会被逐个击破,周院长的期望会落空。
那些盘踞在系统内的蛀虫,会继续蚕食着国家和患者的利益。
还有清溪,他的根。
乡亲们送锦旗时那炽热的目光,父母脸上那从未有过的荣光……那不仅仅是对他个人的感激,更是对一种改变、一种希望的渴望。如果他留在京城,固然可以在更高层面为基层呼吁,但那终究隔了一层。
而留在江东,他可以直接参与到这场变革中,亲手去改变一些东西。
两条路,两种人生,在他脑中激烈地搏杀。
一条是康庄大道,风景秀丽,终点明确,可以携爱人安稳前行。
一条是荆棘之路,迷雾重重,险阻未知,需要与同伴并肩战斗,去清扫路上的障碍。
他想起自己当初为什么选择学医,为什么在省医面对不公时要奋起反抗。
不仅仅是为了个人的前程,更是内心深处那份对“公平正义”、对“治病救人”初心的坚守。如果为了个人的安稳和前程,就放弃那些信任他、需要他的人,放弃那片更需要他战斗的土地,那他和他曾经鄙视的那些人,又有什么本质区别?
“在哪里更能实现理想?” 他曾经这样回答过苏琳的问题。
现在,答案似乎越来越清晰,却也越来越沉重。
他拿起手机,找到苏琳的号码,手指悬在拨号键上,久久没有按下。
他该怎么跟她说?说有一个留在部委的机会,可以让她结束现在的苦日子?
还是说,他决定放弃这个机会,回到那个旋涡中心,让她继续等待,甚至可能继续面临风险?
他最终还是没有拨出这个电话。
他需要自己先做出决定。
这一夜,林杰房间的灯亮了又灭,灭了又亮。
他时而坐在桌前对着文稿发呆,时而在房间里踱步,时而站在窗前,透过窗帘的缝隙看着外面天色由墨黑转为深蓝,再逐渐泛出鱼肚白。
烟灰缸里堆满了烟蒂,浓茶换了一杯又一杯。
当清晨的第一缕阳光顽强地透过窗帘缝隙,在地板上投下一道细长的光斑时,林杰终于停止了踱步。
他站在房间中央,脸上带着一夜未眠的疲惫,他知道了自己的选择。
这个选择,或许不够聪明,不够“划算”,甚至有些“傻”。
但这符合他走过的路,符合他内心最深处的渴望,也符合那些压在他肩上的、沉甸甸的信任与期望。
他走到洗手间,用冷水狠狠洗了把脸,看着镜中那个下颌线紧绷的自己。
是时候,去给梁院士一个明确的答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