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英殿的那杯茶,滋味如何,杨士奇已然记不清晰了。只记得那白玉杯壁传来的温热,与他当时冰冷指尖形成的鲜明对比,以及退出殿门时,背后那两道如有实质、久久未散的审视目光。
回到翰林院,一切仿佛如旧。王掌典籍见了他,眼神里多了几分难以言说的探究,却终究什么都没问,只挥挥手让他继续去整理稿本。同僚们的态度则微妙得多,敬畏有之,疏远有之,亦有几分藏在客气下的嫉妒。杨士奇一概以平日的温和与沉默应对,仿佛那场惊心动魄的殿前奏对从未发生。
他依旧埋首于甲字库房的故纸堆中,只是校订的速度,似乎比往日更慢了些,落笔也更加审慎。他知道,自己如今已不再是那个无人问津的新科编纂,暗处不知有多少双眼睛在盯着。行差踏错,便是万丈深渊。
如此过了七八日,风平浪静。就在他以为那日之事将如投石入水,仅余微澜时,一个意想不到的传召,打破了表面的平静。
来的是东宫的一名内侍,态度恭敬却不容拒绝:“杨编纂,太子殿下偶览《礼记》,于《王制》篇有疑,闻杨编纂精于经义,特召殿下前往春坊讲读。”
太子召见讲读!
消息如同长了翅膀,迅速传遍了翰林院。这已非普通的公务,而是明确的青睐,是来自帝国未来继承人的橄榄枝。一时间,各种目光再次聚焦于杨士奇身上,比之前次,更添复杂。
杨士奇心中凛然。太子的处境,他素有耳闻。体胖多病,不为雄才大略的永乐帝所喜,更有虎视眈眈、军功卓着的汉王弟在一旁觊觎。这春坊讲读,是机遇,更是漩涡。
他整理衣冠,随内侍穿过数道宫门,来到位于紫禁城东部的春坊。此处虽不及武英殿威严,却自有一股端凝之气。殿内陈设典雅,书卷气息浓厚,只是空气中,似乎总隐隐浮动着一丝挥之不去的药味和压抑。
太子朱高炽端坐于书案之后,他身形肥胖,行动似有些不便,面色带着久病之人的苍白,但一双眼睛却温润而明亮,透着仁厚与真诚。见杨士奇进来,他并未端坐受礼,反而微微前倾了身子,脸上露出温和的笑意:“杨先生来了,不必多礼,快请坐。”
一声“先生”,让杨士奇心头微震。他依礼参拜后,才在内侍搬来的锦墩上侧身坐下。
“孤近日读《王制》,见其中所言‘量地以制邑,度地以居民’,又言‘凡居民,量地以制邑,度地以居民,地邑民居,必参相得’。道理自是好的,然则如何行于今世?我大明疆域万里,南北殊俗,田地肥瘠不同,若只依古制,恐难施行。不知先生有何见解?”太子开门见山,问题直接切中了经义与现实的结合点。
杨士奇收敛心神,略一沉吟,并未直接引用经书注解,而是结合他这些时日整理实录所见,从容道:“殿下所虑极是。《王制》所言,乃立国建制之根本大法,其精髓在于‘必参相得’四字。非是拘泥于古制尺寸,而在‘因时制宜,因地制宜’。”
他声音平和,条理清晰:“譬如洪武年间,太祖皇帝于江南重置县邑,多因其人口稠密,商贸繁盛,故城垣广阔,衙署齐备;而于北疆新附之地,则多设卫所,军民合一,城寨规模虽小,却重在戍守。此便是‘度地以居民’之变通。又如永乐初年,陛下迁徙山西、湖广之民以实北平,亦是考量到北平经靖难之役后,地广人稀,需平衡人口与土地之‘参相得’。”
他没有空谈仁义,而是将经义与洪武、永乐两朝的具体政令、措施相结合,娓娓道来。既阐释了经典的微言大义,又展现了其对国朝实务的熟悉。
太子听得极为专注,不时颔首,眼中赞赏之色愈浓。待杨士奇告一段落,他抚掌轻叹:“先生之言,通透!古人云‘半部《论语》治天下’,今听先生讲《王制》,方知经义需与实政相参,方能学以致用。比那些只会寻章摘句的腐儒,强过百倍!”
他挥了挥手,示意左右内侍皆退下。殿中只剩下他们二人,气氛顿时变得更加私密,也更加沉重。
殿门合上的轻响传来,太子朱高炽脸上那温和的笑意渐渐敛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难以掩饰的疲惫与忧虑。他肥胖的身躯微微向后靠了靠,仿佛支撑这身皮囊已耗尽了力气。
“先生可知,”太子的声音低了下去,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孤这个太子,做得……甚是艰难。”
杨士奇心头一紧,垂首道:“殿下乃国之储贰,身系天下安危,责任重大,自是非常人所能想象。”
“储贰?”太子苦笑一声,那笑容里满是涩意,“父皇雄才大略,威加海内。孤却……却只是个行动不便、体弱多病的胖子。文不及父皇经纬之才,武不及二弟(汉王)驰骋之能。朝野上下,有多少人觉得孤德不配位?便是父皇……”他话语顿住,后面的话,尽在不言中。
他看向杨士奇,眼神里带着一种近乎脆弱的坦诚:“二弟在朝在军,党羽众多,屡屡进谗。孤如履薄冰,战战兢兢,不知何时,便会……便会坠入万丈深渊。这东宫之位,看似尊荣,实则如火炉啊。”
这是交心之言,是足以招致杀身之祸的肺腑之语!太子能将话说到这个地步,已是将他视为极亲近、极信任之人。
杨士奇感到肩上的压力陡增。他知道,此刻一句不当的劝慰或献策,都可能万劫不复。他沉默了片刻,不是思考如何逢迎,而是在斟酌,如何才能真正帮到这位深陷困境的储君。
终于,他抬起头,目光清澈而坚定地看着太子,声音沉稳如山:
“殿下,臣以为,储君之位,不在与父争雄,不在与弟斗狠。”
太子凝神静听。
“陛下乃开创之主,武功赫赫,威仪天成。汉王殿下勇武,亦是国之干城。此皆殿下之亲,亦是大明之福。”他先定了基调,不偏不倚。
“然,殿下亦有殿下独一无二之长,”他语气加重,“那便是‘仁’与‘孝’。此二字,看似平常,实则为守成致治之根本,亦是破局之关键。”
“对陛下,竭诚尽孝,事事以君父之心为心,不矜才,不使气,让陛下看到殿下的纯孝与可靠。”
“对天下,布施仁政,体恤民瘼。陛下连年征战,虽功盖千古,然民力亦有疲敝。殿下于监国理政时,多思安民之策,多行惠民之举。使天下百姓知殿下之仁,便是殿下最坚实的根基。”
“至于谗言、构陷,”杨士奇的声音低沉而充满力量,“其本质,在于动摇陛下对殿下之信任。只要殿下持身以正,行之以诚,孝心可鉴,仁心可表,则谗言如浮云,虽可蔽日一时,终将散去。此心光明,诡计自远。”
他没有献上任何具体的权谋计策,而是指向了最根本的“道”。这是在凶险的政治环境中,唯一能立于不败之地,且最符合太子身份与性格的道路。
太子怔怔地听着,眼圈竟微微泛红。他伸出手,隔着书案,紧紧握住了杨士奇的手。那手,肥厚而温暖,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东里(杨士奇号)……”太子唤了他的号,声音哽咽,“知我者,先生也!金玉良言,孤……铭记于心!”
这一握,持续了许久。仿佛要将那份相知与信任,透过掌心,传递过去。
良久,太子才松开手,情绪稍平,对内侍道:“去将前日父皇赏赐的那件玄狐皮裘取来。”
内侍应声而去,很快捧来一件毛色乌黑油亮、一看便知是极品御寒之物的皮裘。
“先生清贫,京师大内寒冷,此裘赠与先生,聊御风寒。”太子言辞恳切。
杨士奇连忙起身推辞:“殿下厚赐,臣万不敢受!此乃御赐之物,臣……”
“诶,”太子打断他,语气不容拒绝,“父皇赐予孤,便是孤的。孤赠予先生,是孤的一片心意。莫非先生嫌鄙?”
话已至此,杨士奇知道再推辞便是矫情,更可能伤了太子的心。他只得躬身,双手接过那件沉甸甸的皮裘:“臣……叩谢殿下恩典!”
离开春坊时,已是夕阳西下。绚丽的晚霞将紫禁城的琉璃瓦染上一层瑰丽的金色。杨士奇抱着那件以锦盒盛放的玄狐皮裘,走在长长的宫道上,心情远不如脚步那般沉稳。
太子的信任,如同暖流,熨帖着他因朝局险恶而时常紧绷的心。但这信任,又何尝不是一副更加沉重的枷锁?自此,他杨士奇的名字,已牢牢与太子系在了一起。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回到那间简陋的居所,他将那件华贵的皮裘小心地放在榻上。昏暗的油灯光线下,玄狐的毛发闪烁着幽暗的光泽,与这间家徒四壁的屋子格格不入。
他伸出手,轻轻抚摸着那柔软而温暖的皮毛,触手之感,是前所未有的细腻与舒适。这不仅是御寒之物,更是太子给予的庇护,是一道来自未来帝王的护身符,也是一个沉甸甸的、无法推卸的责任。
他独立良久,窗外最后一丝天光也隐没于地平线下。
夜色,笼罩了京城,也笼罩了他更加莫测的前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