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疆的丛林深处,山鬼及其部众的南下迁徙,出乎意料地顺利。
这并非他们运气绝佳,或是丛林之神格外垂青,而是此刻的朱雀军区,正处于一种极其特殊的状态。
在临时主持大局的陈超假借任嚣之名下达的命令下,整个朱雀军区一改往日主动出击、清剿扫荡的积极策略,全面转为固守。
外围一些位置偏远、补给困难或战略价值不高的哨点、烽燧被主动放弃,兵力纷纷收缩回象郡、桂林郡等几个核心据点和城池之中。
秦军的斥候活动范围也大幅缩减,仿佛一只受创的巨兽,收回了所有触角,蜷缩起来舔舐伤口。
这种战略上的巨大转变,使得山鬼的队伍在广袤的丛林山峦间穿行时,竟奇迹般地与大股秦军完美错开。
他们沿着预设的迂回路线,如同溪流渗入沙地,悄无声息地向南渗透。
一路上,所见所闻更是让许多百越战士信心爆棚。他们看到原本飘扬着黑色秦旗的哨塔空空如也,看到秦军修建的道路无人巡逻,一种“秦军不过如此”、“已被我们打怕了”的轻敌情绪在队伍中弥漫开来。
甚至有些头脑发热、被胜利和缴获冲昏了头的战士,按捺不住躁动,纷纷向各自头人请战:
“头人!你看秦狗都缩回去了!我们干脆去把前面那个寨子打下来!里面肯定还有更多好东西!”
“是啊!听说秦人的城里,有吃不完的粮食和亮闪闪的珠宝!”
“山鬼大人神通广大,又有山神庇佑,我们肯定能赢!”
“是啊,秦狗被打怕了,咱们趁机再去抢点好吃的吧,我上次缴获的水果干都快吃没了!”
这些鼓噪之声,并非空穴来风。
连续的顺利和秦军的“退缩”,确实让一部分人产生了可以正面抗衡甚至反推秦军的错觉。
然而,雄牛、老树根、黑蟒这几位核心头人,经历了瘴疠谷的惨烈胜利,又亲耳聆听了山鬼对秦军实力的冷静分析,心中那点因胜利而燃起的虚火早已被谨慎取代。
他们深知,秦军这头猛虎只是暂时蛰伏,绝非他们现在这点力量可以轻易撩拨的。
更重要的是,山鬼那神秘莫测的手段和日益增长的威严,让他们不敢有丝毫违逆。
因此,尽管下面人议论纷纷,几位头人却异常坚定地执行着山鬼的命令。
雄牛瞪着一双牛眼,对请战的部下吼道:“吵什么吵!山鬼大人自有安排!让你们开路就好好开路,再敢聒噪,军法处置!”
老树根则阴恻恻地补充:“秦人收缩,必有诡计。想找死,你自己去,别连累大家!”
黑蟒更是直接,将两个叫得最凶的家伙鞭打了一顿,以儆效尤。
在头人们的强力弹压下,队伍中的冒进情绪被压制下去,百越人的南迁计划得以稳步推进。
与此同时,阿曼派出的心腹使者,携带者秦军将领的盔甲碎片、残破的秦字旗,以及最重要的证据——赵佗那经过特殊处理、面目依旧狰狞的首级,已经先行一步,利用商队和熟悉的小径,秘密潜入了雒越地区。
他们的任务,就是利用山鬼大胜的威名和赵佗的首级这把“利剑”,去游说、恐吓、拉拢雒越各部的头人和祭司,为山鬼主力的到来铺平道路,营造“箪食壶浆以迎王师”的声势。
而山鬼与阿曼所在的中军,则小心翼翼地护卫着他们此行最重要的战利品——那些缴获的秦军火器。
这些造型奇特、蕴含着恐怖力量的金属造物,被百越战士用油布、兽皮层层包裹,由最可靠的战士背负运送,生怕有所损坏。
阿曼更是亲自挑选了一批略通锻造、或者心思灵巧的族人,在行军间隙,对着几支特意留下来由于研究的燧发枪和几枚霹雳火,反复研究,试图窥探其中的奥秘。
然而,先进文明与原始部落之间的技术鸿沟,岂是那么容易跨越的?
这日,队伍在一处隐蔽的溪谷旁短暂休整。负责研究火器的一小队人,在阿曼划出的隔离区域内,继续他们的“探索”。
连日阴雨,使得不少火药受潮结块,这成了摆在他们面前的第一道难题。
一个名叫岩爪的年轻百越人,性子急躁,看着手中那包黑乎乎、湿漉漉的火药,又瞅了瞅旁边那些晾晒了几天依旧有些潮气的火药,心中焦躁不已。
他想着秦人能用这玩意发出雷霆之威,定然是越干越好。眼见太阳被云层挡住,晾晒效果不佳,一个“聪明”的念头冒了出来——用火烤干,岂不更快?
他瞥见旁边一个小头目正在用小火堆加热肉汤,便偷偷用一片宽大的树叶盛了一大块受潮最严重的火药,凑到火堆旁,小心翼翼地烘烤起来。
他心想,阿曼大人分配的量很少,就算出事也应该问题不大。
起初,火药在热量下微微冒着白汽,似乎有效。
岩爪心中一喜,更加凑近了些。
然而,他完全不了解火药那极度敏感、遇明火即爆的特性!
就在他以为成功在望时——
“轰!!”
一声并不算特别响亮,但极其沉闷暴烈的炸响,猛然从他手中传出!
橘红色的火光一闪而逝,随即腾起一股浓烈的、带着刺鼻硫磺味的黑烟!
“啊——!!!”
岩爪发出一声凄厉至极的惨叫,整个人被一股不大的气浪掀翻在地,抱着右手疯狂打滚。
他的右手食指和中指已然被炸得血肉模糊,只剩些许皮肉连接,手掌乃至小臂更是被瞬间爆燃的火焰燎得一片焦黑,皮开肉绽,惨不忍睹!
突如其来的爆炸和惨叫,瞬间打破了溪谷的宁静!
所有休憩的百越战士都惊得跳了起来,纷纷抓起武器,警惕地望向声音来源。
阿曼正在不远处与山鬼低声商讨着抵达雒越后的具体方略,闻声脸色骤变,说了一声“大人,我去看看!”便立刻朝着研究火器的区域狂奔而去。
当他冲到近前,拨开围观的人群,看到地上痛苦哀嚎、几乎要疼晕过去的岩爪,以及空气中那股熟悉的、属于火药燃烧后的刺鼻气味时,心中顿时一沉。他急忙蹲下,一边检查岩爪的伤势,一边厉声喝问:“怎么回事?!你做了什么?!”
岩爪疼得面容扭曲,冷汗如雨,断断续续地、用尽全身力气嘶喊道:“火……我用火……烤……药……炸……啊!!”
虽然语无伦次,但阿曼瞬间就明白了过来!
这个蠢货!
竟然用明火去烘烤火药!
一股无名火直冲阿曼顶门!
他耗费心血保存、研究的宝贝,还没派上用场,就先被这蠢材浪费了一部分,还差点引发更大的灾难!
他气得浑身发抖,指着岩爪怒骂道:“蠢货!愚不可及!谁让你用明火去碰的?!你想害死大家吗?!”
就在这时,一个沉稳而带着冷意的声音在他身后响起:“发生了何事?”
阿曼回头,只见山鬼不知何时也已走了过来,正静静地站在那里,脸上那些诡异的彩绘在溪谷斑驳的光线下,显得格外森然。
他的目光先是扫过地上惨嚎的岩爪,又看了看旁边那堆被惊扰的火堆和散落的、已经焦黑的树叶碎片,眉头微微蹙起。
阿曼连忙压下怒火,躬身简要汇报:“大人,是岩爪这个蠢材,私自用明火烘烤受潮的火药,引发了爆炸,还炸伤了自己。”
山鬼听完,脸上没有任何表情,既无惊讶,也无愤怒,只有一片深潭般的冰冷。
他缓步走到岩爪身边,低头俯视着这个因为剧痛和失血而不断抽搐、哀嚎的部下。
岩爪看到山鬼,如同看到了救星,忍着剧痛,断断续续地哀求:“大……大人……山神……救……救我……好疼……”
周围的一些百越战士,包括阿曼在内,都以为山鬼要施展他那神秘的巫术,或是拿出珍贵的草药来救治伤员。
毕竟,岩爪虽然愚蠢,但也是为部落出力而受伤的勇士。
然而,接下来发生的一幕,让所有在场之人,如坠冰窟!
只见山鬼缓缓举起了他那根象征着身份与神权的巫杖,口中开始低声吟诵起晦涩难懂、充满原始荒蛮气息的咒文。
那声音低沉而诡异,仿佛来自九幽之地,让周围的空气都为之凝滞。
阿曼和众战士屏息凝神,以为山鬼是在祈求山神降下神力,治愈岩爪。
可就在咒文声达到一个微妙的节点时,山鬼吟诵的声音戛然而止!
他握着巫杖的手猛地向下一顿,杖尾重重戳在地面!
与此同时,他的另一只手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从腰间拔出了一柄寒光闪闪的骨质短刀!
没有任何预兆!
没有丝毫犹豫!
在岩爪那由哀求瞬间转为惊愕和绝望的目光中,在那周围所有战士难以置信的注视下,山鬼手臂一挥,锋利的骨刀精准而狠辣地割开了岩爪的咽喉!
“呃……”
岩爪的哀嚎和求救声戛然而止,取而代之的是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血液涌入气管的“咯咯”声。
他双目圆睁,死死地盯着山鬼,充满了无尽的恐惧与不解,身体剧烈地抽搐了几下,便彻底瘫软下去,再无声息。
溪谷旁,一片死寂!
只有溪水流淌的潺潺声,以及火堆里木柴燃烧偶尔发出的噼啪声,衬托着这令人窒息的寂静。
所有人都惊呆了,包括见多识广、自认心肠已足够硬冷的阿曼!
他张大嘴巴,瞳孔收缩,大脑一片空白,完全无法理解眼前发生的一切。
山鬼……他……他杀了自己受伤的部下?!
不是救治,而是……处决?!
山鬼缓缓直起身,面无表情地拔出骨刀,任由滚烫的鲜血顺着刀身滴落,在泥土上晕开一朵朵暗红色的花。
他看都没再看地上那具尚有余温的尸体,冰冷的目光扫过周围每一个惊骇欲绝的战士,最后落在了脸色苍白的阿曼身上。
“愚蠢的行径,救治他极有可能浪费宝贵的药物,更可能暴露我们的行踪,让更多人为他陪葬!” 山鬼的声音不高,却如同寒冰撞击,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我们没有多余的粮食和药物来供养无用之人,更没有时间等待一个蠢货慢慢恢复!在丛林里,仁慈,就是对自己和整个部落的残忍!”
他手腕一抖,将那柄还在滴血的骨刀扔到了阿曼脚下,发出“哐当”一声轻响。
“阿曼,收起你那套商人的妇人之仁。” 山鬼的语气带着不容置疑的训诫,“想要成就大事,就必须懂得舍弃。无用者,累赘者,当断则断!否则,他们就会像腐肉一样,拖垮我们整个队伍!”
说完,他不再理会呆若木鸡的阿曼,转而面向那些被震慑住的、研究火器的族人,声音恢复了平日那种带着神秘威严的语调:“尔等记住!此乃秦狗之火器,内藏雷霆之力,遇明火即爆,威力无穷!刚才岩爪触怒山神,已被召唤而去。尔等研究之时,务必小心谨慎,远离火源!若再有人胆敢违逆,岩爪便是下场!”
他先是借“山神”之名将杀人行为合理化,随即又叮嘱安全,一番连消带打,既立了威,又强调了纪律。随后,他冷哼一声,转身拂袖而去,留下身后一片死寂和那具逐渐冰冷的尸体。
阿曼愣在原地,许久未能回过神来。他看着脚下那柄染血的骨刀,又看了看山鬼离去的背影,只觉得一股寒意从脚底直窜天灵盖,四肢百骸一片冰凉。
他深深地、清晰地感受到了山鬼的变化。或者说,这不是变化,而是权力和胜利催生出的、原本就深藏在他骨子里的冷酷与残忍!
那个曾经还需要依靠他出谋划策、与其他头人周旋的部落巫师,已经在瘴疠谷的大胜和众人的拥戴中,蜕变成了一个真正的、视人命如草芥的枭雄!一个为了目的可以不择手段的“鬼酋”!
伴君如伴虎……
阿曼的脑海中,不由自主地浮现出这句曾在秦地听过的谚语。他曾以为那只是文人的夸张,此刻却有了血淋淋的体会。山鬼此刻带给他的压迫感和恐惧,远比任何猛虎都要真实和可怕!
阿曼暗暗告诫自己,从今往后,与山鬼相处必须如履薄冰,谨言慎行,绝不能再有任何一丝一毫的“妇人之仁”或僭越之举,否则,岩爪的今日,或许就是他的明日!
他深吸了几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弯腰捡起了那柄染血的骨刀,用布仔细擦干净,默默收好。他知道,这是山鬼给他的警示,也是交给他的“工具”。
经过这场血的教训,研究火器的小队人人自危,同时也真正认识到了这东西的危险性,操作起来加倍小心。他们严格按照阿曼重新制定的规程,将受潮的火药置于通风阴凉处自然晾干,绝不敢再靠近任何明火。
又过了几日,随着天气放晴,大部分火药终于恢复了干燥的状态。
与此同时,那几个曾经在瘴疠谷两侧峭壁上,居高临下观察过秦军使用火器过程的百越猎人,凭借着猎人特有的敏锐观察力和记忆力,在经过无数次小心翼翼的尝试和失败后,竟然真的让他们摸索出了这些火器的基本使用方法!
“砰!”
一声略显生疏但清脆的枪响在山谷中回荡,远处一棵大树树干上木屑纷飞!
成功了!一个百越猎人兴奋地举起了手中还在冒烟的燧发枪。
虽然装填速度慢得令人发指,准头也差强人意,但他们确实能让这铁管子发出怒吼了!
紧接着,引燃霹雳火并投掷出去,也取得了成功。
轰然的爆炸声虽然威力远不及秦军使用时那种准头,但也足以震慑那些从未见过世面的土人。
甚至对于结构相对复杂的飞雷神炮,他们虽然无法精确瞄准,但也捣鼓明白了如何放置炮弹,如何大致调整角度,让炮弹朝着一个大概的方向飞出去爆炸!
当这些“成果”汇报到山鬼那里时,一直阴沉着脸的山鬼,终于露出了久违的、带着一丝狂热和欣喜的笑容!
“好!很好!” 山鬼抚摸着那几支已经被摆弄得很熟练的燧发枪,眼中精光四射,“天助我也!有了这些利器,何愁雒越各部不臣服?!”
火器使用难题的初步攻克,让山鬼的信心如同被吹胀的皮囊,迅速膨胀起来。
虽然他内心清楚,凭借这点缴获的火器和半吊子的使用技术,想要与秦军主力正面抗衡,无异于痴人说梦。但用来对付雒越那些还停留在青铜和石器时代的部落,绝对是碾压性的优势!
他仿佛已经看到,自己手持“雷霆”,兵不血刃地让一个个雒越部落跪地臣服的场景。
兴奋之余,他想到了更长远的问题。他看向一旁的阿曼,问道:“阿曼,这些火器,我们能否自行仿造?”
阿曼早已料到有此一问,他苦笑着摇了摇头,如实回答:“大人,难,极难!首先是这枪体、炮管,需要极其精湛的锻造技艺和我们闻所未闻的加工工具。以我们现有的条件,召集所有部落的工匠,日夜不停地研究,恐怕没有三五年时间,连像样的枪管都造不出来。”
他拿起一枚燧发枪的子弹,继续说道:“至于这弹药,更是如同天方夜谭。不瞒大人,早在属下还在行商之时,就曾从秦人的皇家商号购买过一些他们节庆时燃放的烟花爆竹,那绚丽的火光和声响令人神往。属下当时就动了心思,若能仿制出来,岂不是一条取之不尽的金矿?”
他叹了口气,脸上露出无奈和挫败:“可那烟花拆开来,里面只是些黑乎乎、成分不明的粉末,根本看不出所以然。这些天,属下也让人用能找到的各种矿石、木炭尝试配伍,但除了能确认里面有木炭成分外,一无所获。这火药,恐怕是秦人不传之秘,非我等所能窥探。”
山鬼听着,眉头紧紧锁了起来,刚才的兴奋消退了大半。他沉默片刻,沉声道:“不着急,此事需从长计议。阿曼,你立刻挑选可靠之人,成立一个专门的工匠组,持续研究锻造和火药。所需人手、物资,优先供应!务必给我想办法,弄清楚这些东西究竟是怎么做出来的!”
“是,大人!属下必定竭尽全力!” 阿曼连忙躬身领命。
虽然嘴上这么安排,但山鬼心中却是一片冰凉。
他比阿曼更清楚现实的残酷。三五年?
秦人的皇帝会给他们三五年安稳发展的机会吗?
恐怕大军转眼即至!
而那神秘的火药配方,连曾经走南闯北、见识广博的阿曼都束手无策,指望部落里这些连字都不识几个的工匠研究明白?
恐怕到他死,也未必能窥得其中门径!
一个更可怕的念头浮现在他脑海:他手中这些威力巨大的火器,很可能变成了一次性的消耗品!打一发,就少一发!用一枚,就少一枚!
除非……他能不断地从秦军手中缴获,以战养战!
用秦人的武器,来打秦人!
否则,等他手中这点宝贵的“雷霆”耗尽,他又将回到只能依靠丛林地利和秦军周旋的被动局面。
想到这里,山鬼望向北方的目光,变得更加深邃而冷冽。
南迁雒越,整合各部,已不仅仅是寻求生路和发展,更成了他获取更多火器、维持自身力量的必然选择!
前路,依然布满荆棘,而他手中的刀,似乎又锋利了几分,也沉重了几分。